汤德水边说边往祠堂外走,曾朝顺只好相跟着。
出了祠堂,转过矮屋,前头就是冲湾村子里平日最热闹的地方。今天已经过了担水做饭的时间,这里非常安静,井边没有人打水,溪里的码头边没有人洗衣物。溪边的梧桐树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叶子,白水溪拦着的水凼里也没有多深的水,往上去的溪底里底子泥都发了白,只有靠堤边上有一条蚯蚓般大小的湿带子,不细心的话,还看不出有水在流动。
“明年春上还有好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你考虑到乡亲们那段时日的光景没有?要有个打算咧!”汤德水一边走一边说道。
“赶紧着把种子担回去,想点法子种下去。”汤德水说。
“我正琢摸着这挡子事咧。”曾朝顺说。
“瑞儒俫几淘气么?”快要过溪上的石板桥了,上湾牌楼就在眼前,汤德水象记起了什么,问道。
“好着咧!”曾朝顺咧开嘴笑着道。“二老想看看小子的话,哪天叫水田带过来就是。”曾朝顺补充道。
“好咧,好咧!”汤德水高兴道。
两人过了桥,穿过牌楼,进了院场,还未上汤德水家的阶沿,汤德水就乐呵呵地冲屋里叫道:“老婆子呀,我把你大女婿抓了来了,快搞饭吃咧,饿着了咧。”
“噢呀,朝顺呀,好久都不进屋来了。”汤水田母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赶紧出来迎接自己的女婿。汤水田的哥哥嫂子听到叫声,也从东头他们的房里出来,他们家三个孩子也跟着出来,叫了声姑爷,就跑一边玩去了,他嫂子赶紧帮着他们的母亲进灶房去搞饭。
“妈,嫂子,快莫另忙乎了,家里吃吗咯,给来两碗得了。”曾朝顺性急道。
“好咧,好咧,你先坐会,你们几个大男人抽袋烟。”他岳母娘一边回着话,一边麻利地搬好桌椅,然后,进了灶房。
大哥掏出烟袋子,摸出一张小纸片,抓上一把烟丝递给曾朝顺,又递一把给他父亲。一会儿,三个男人先后点上了火。
“再旱下去,人怕都没个活路了!”大哥叹息道,他是冲湾生产队的会计。
“是咧,眼下还对付,明年春上再也难熬过去了,眼下给下场透雨就好了咧!”曾朝顺也忧心重重地说。
“城里头好些个工人和干部都回了乡咧,说是当工人当干部一月的工资买不起个鸡蛋咧!我们冲湾就有,你那有不有咯号子人?”大哥冲曾朝顺问道。
“曾家湾在外头当工人和干部的不多,周修秀家男人在机械厂食堂,好着咧,还回来?他才没那饱气咧!”曾朝顺笑道。
“要说还是现今社会主义好,民国二十四年,还没旱咯么久,死了几多的人呢,啧啧!”曾朝顺岳母娘拿着碗筷出来接话道。
汤德水听着他们说话,只是抽烟,没有做声,其实,他心里头还真犯嘀咕,虽然到现在为此,冲湾乡还没有发生饿死人的事,但如果该死的天真的这么着旱下去,来年是个什么样子他这个公社书记也不敢想象。
说话间,汤水田嫂子端着一碗炒干箩卜,一小碗炒鸡蛋出来,他们母亲又转身从灶房里端出来一碗烧青丝瓜放到八仙桌上,接着,又分别给两人各自装了一大碗米饭,并把翁婿两叫上桌。
汤德水故意叫道:“你看你看,朝顺呀,你岳母娘你嫂子就是疼你,我可跟着沾光咧!”
“又瞎起哄!”曾朝顺岳母娘冲老伴嗔怪道。
“妈和嫂子你们也真是!我说家里吃吗咯我们就左右吃个啥,咯么个搞法,多浪费粮食哪!”曾朝顺见着桌上的米饭,有些不忍道。他知道,目前这样子,家里头连小孩子都难得见上米饭。
“唉,朝顺呀,我是说着耍子的哟,你可别犯傻气,扫了你妈和嫂子的好意哟,你咯倔小子的脾气我知道,咯年把都没进过屋,干吗呀?怕把你岳老子家那份口粮吃亏空了,真是孩子气!好歹每个月你老丈人还有国家给的二十七斤粮呢,旱涝保收着呢,碗把米饭还可以咧,多了可不行。我们吃了咯碗米饭,接着吃稀饭,行不,来,吃,吃!”汤德水故意说笑着,并且边说边端起碗扒起了饭。
“是咧,是咧,你咯俫几也真是,连水田都不过来了,瑞儒长高了吗,哎哟,我就想看看我那宝贝外甥!”他岳母娘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曾朝顺的眼睛湿润了,他哽咽着说:“大家都吃些吧。”
大哥接过话,感叹道:“朝顺,在自己家里头,莫讲那个客气,我们都吃过了,咯么两年,当个队长也真难为你了,找饭吃的队长不好当咧!”
秋后的几场雨虽然下得不大,却让干裂了的土地有了一些滋润。曾家湾的人们在狂喜中进行着秋后的大播种。
那天,曾朝顺高克上曾春生三个人从区粮站挑回来两百五十斤冬小麦种子,两百斤蚕豆种子,村子里就有不少人主张把种子分掉做口粮算了,因为大家看着悠蓝深邃的天空,对撒下种子不说来年春后是否有收成,这没有一点雨水的样子,种子能否发芽都是个疑问。与其让它们埋在土地里化成灰泥,还不如吃进肚子里。另外,再不下雨,莫说用水,人畜饮水也越来越困难。
曾家湾从前年天旱开始,队长曾朝顺就搞了个蛮政策。村前两口水塘除了队里必不得已放水游田救禾苗外,靠村子里面的那口塘里的水只准大家洗衣洗菜,不准挑用。靠外面那口塘里的水可以挑用,但塘中间的堤间能看得着后,就再不准挑用,大家可以去挑山塘里的水,也可以翻过后背山,下到山后的垅坑里,沿着靠山边上的一条青石板山路走上近四里,去绿叶山庵子水井挑水。
这绿叶山三面青山环绕,中间一个十亩见方的山台子。山台子上有一丘圆形水田,大约五六亩面积,一口两亩水面的长方型水塘,水塘傍边有一口两米见方的水井,一年四季,这口水井都水盈平面。奇怪的是,如果水井里的水没有人挑走,它就不涨,也无水流出。如果水被挑浅,井水很快会自动添满,但到井沿边上就不再涨。百十年来,不管怎么天旱,这口井都不干枯,怎么挑,水位都不下落。井水清爽可口,浸人心肺,所以,这口井的井水是附近出了名的。解放前,绿叶山有一个尼姑庵,有十几个尼姑。解放后,这些尼姑都还了俗,庵子年久失修,只剩下残壁断垣。这两年天旱得厉害,方圆四五里的人都去那挑水喝。
曾朝顺这个蛮政策开始遭到不少人谩骂,特别是妇女们。张金玉是骂得最难听的一个。她家曾风云经常不在家,挑水都是她的事。
一天中午,张金玉去绿叶山庵子井里挑水,不小心虚了脚,一屁股摔在青石板上,水倒了,一担水桶一只倒在旁边,一只滚到了青石板路下的旱田里,所幸没有砸烂。同去的段九妹赶紧放下肩上的担子,一面扶起她,一面帮她找上水桶,倒回去帮她把水挑过来。张金玉说扭了腰,段九妹信以为真,先把自己那担水送上后背山山肩上,又返回到绿叶山垅坑里把张金玉那担水挑上来,再把自己那担水挑到家,又返回后背山山肩上,帮张金玉把水挑回家。
段九妹帮张金玉把水倒进水缸,正告诉曾风云母亲高氏,要去接张金玉回来,却见张金玉在正屋前的土坪里跳着脚骂道:“好好的塘里的水不准挑,绿叶山咯样远,人都摔死,做咯样绝蔸的事,不得好死!再养崽都生出个乌龟王八蛋!”
村子里大家不知是怎么回事,都到正屋阶沿上看热闹。高氏想去制止张金玉,遭到张金玉一顿臭骂。等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有人觉得解气,有人觉得看不过去,再怎么着,曾朝顺是为整个村子着想,万一村前塘里干了底,又没个补充,各户人家住家过日子就真不知吗样子过了。
刚好汤水田正在水塘里洗衣物,开始,她见张金玉一路边走边骂,还没明白她骂谁,等闹清楚是骂曾朝顺,而且,连着细格几和一家子都成了她毒骂的对象。汤水田气得挥身打颤。她从水塘里冲到正屋土坪上质问道:“金玉嫂子,你骂哪个?”
张金玉见这么多人围观,便来了神,挺直腰干回道:“谁捡话,就骂谁!”
汤水田虽然气愤,但还理智,道:“你骂朝顺就骂他一个,莫咒细格几和家里别的人,我们又没惹你!”
“做得出绝蔸的事还怕别个骂!”张金玉偏着头,得意道。
“你莫太过份了。”汤水田道。
“我过份,还不知道哪个不要脸的过份!”听到这句话,张金玉霎时又跳起来,骂道。
“哪个不要脸?你给找个不要脸的证据来!”汤水田楞了一下,张金玉这话骂得太毒,农村的妇女们最受不得的是被别人指背不要脸,不要脸就意味着偷人养汉。
“要我说是不?我还想替有的人留点面子,我也想替我家风云留点面子,有的人仗着老子是书记,做妹子时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干吗只嫁朝顺哪,你不如曾朝顺和曾风云两个都嫁呀,骚婆牝,还有脸问,要证据,这不,大家都听着了,证据确凿得很呢!”
张金玉骂这话,是因为有一次公社副书记刘长根下乡来,在她家吃中饭,他拿曾风云开玩笑,她在无意中听说曾风云曾朝顺和汤水田读书时都要好。说是汤水田选择了曾朝顺,就是因为过广西兵时,曾朝顺救过汤水田。张金玉越说越带劲,村子里大多数人不明真相,大家想起了曾朝顺结婚时曾风云滋事那一幕,真相终于闹明白了。但话说回来,人家曾朝顺和汤水田多八百年就订了婚,难不成曾风云吃醋,患了单相思?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们三人是同学,这事一闹,曾风云倒成了个没本事的了。
汤水田一时傻了眼,这什么时候有过的事呀,她对曾风云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这一闹,她真成了不要脸的了。因受伤深感委屈,眼泪刷地流满了汤水田依然青春的脸颊,她再骂不出话,只听到张金玉继续在跳着脚数落,咒骂。周修秀等一帮妇女怕出人命,赶紧扶着汤水田回她家东头横屋,一边劝慰着汤水田,要她别听张金玉胡说。
曾朝顺进得屋来,发现汤水田两眼红肿,不知就里。等吃了中饭,唐氏才告诉他实话。曾朝顺怒不可遏,吼道:“老子打死她个贱货!”
说完,曾朝顺便跳起来,要冲出房门,往西头厢房走。汤水田一把抱住曾朝顺,用嘶哑的嗓子哭叫道:“你莫,你去,我就死给你看!”
唐氏也吓慌了,急道:“朝顺呀,你都三十好几了,总听不得话。我要死了,不该告诉你。”
东头横屋隔壁人家赶快过来,大家都知道曾朝顺的脾气,他说得出就会咯么样做,等下子就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不一会,屋子里就涌满了人。“你莫和那个人一般见识。”“快莫做蠢事,不值得。”“村子里哪个心里没得数咧,水田为人哪个不清楚。”“那个人是个无聊的种,你看看村里头哪个愿意惹她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才劝住曾朝顺。
晚上,曾风云回来,不容分说,挥起拳头把张金玉打了个鬼哭狼嚎,孩子们也吓得哭作一堆。高氏赶紧到横屋东厢房叫周修秀,她知道她劝不住儿子,她这一去,张金玉还会骂她。本来,隔壁曾朝福两口子为人好,平时,她家有事,总是他们两口子帮忙。但今天这事牵扯到曾朝顺,她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周修秀正带着儿子曾牛运在吃饭,她二话没说,放下碗,就往曾风云的西厢房跑。
周修秀跑进曾风云家中间房里,曾风云还在气势汹汹地骂道:“你吃多了,不消化,别个饿得正事都没劲做了,你还烂嚼舌头,老子剥掉你的皮!”
张金玉披头散发坐在地板上哭着。曾风云骂完,还要动手,周修秀急忙拖住他,劝道:“曾书记,你个大男人等会一失手打伤了金玉,孩子们哪个管啦!”
一听这话,张金玉伤心哭道:“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着你,三个孩子你管过谁?我索性死了算了。”
曾朝福两口子也从隔壁过了来,曾朝福说:“风云呀,听老哥一句,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随它去。反正谁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
周月华和周修秀一起扶起张金玉,高氏趁机把三个孩子带到自己房里去了。
曾风云余怒未消,骂道:“吗理咯样子蠢,猪样的东西,咯么多年了,是头猪也教变了噻。”
曾朝福见曾风云再不会动手了,便说:“风云呀,莫多说吗咯了,孩子们饿了。金玉呀,搞饭吃去。”他示意周月华周修秀离开。
周修秀边往外走边道:“大队长说得好,金玉呀,快搞饭吃,孩子要紧咧,看在孩子们的份子上,啊!”
三个人出了西厢房,周修秀边走边笑着说:“打一下要得,让曾书记管管她那张臭嘴,信口胡说,今日是骂的水田,要放了别人家,灶台都挖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