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印第安人  暖风拂面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辞,由于没有预先告知外婆,我拒绝了印第安人要我留宿他家的请求,但不好意思再拒绝他好意的相送。

月光把河边通往城区的碎石路变得朦朦胧胧,把江水染成了蓝色,江面腾起一层灰白色的雾。

时不时有人从我们身边快步走过,正打算迈向他们温暖的家门。

蟋蟀鸣的正欢,萤火虫在江边的芦苇丛中时隐时现,感觉它们像是和远处天空里的繁星混在一起,正在蓝色的夜空冉冉升起,想融入更为浩瀚的斑斓星空。

越过那片开阔的蔬菜田,快到桥边的时候,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它来自距我们不远的路边。

有一位成年男子坐在路边靠田的水沟里,断断续续的歌声正从他的口里发出。

“化悲痛为力量,化悲痛为力量!”他埋头在唱,还把他那软弱无力的手臂举上举下,“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

印第安人以百米冲刺的惊人速度狂奔过去,把那咏歌者的一只手臂盘在自己的脖子后面,跌跌撞撞地将浑身是泥的男子架出了水沟。

我跑过去,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即便掺和着植物的芳香也令人难以忍受。

“没啥大不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男子继续嚷着,“懂不懂,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力量!”

“我希望你化腐朽为神奇!”印第安人平静地说道。

“你这个兔崽子,赶紧给老子滚开!”男子很暴躁,“你们都滚,滚到臭婊子那里去,滚!”

有三个成年人神色慌张地奔向我们,其中一个年长的人走上来一把抓住浑身酒气的男子,伸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松开手!”年长者怒不可遏地吼道,“把他踢沟里去,都回去拿铁锹,挖坑把这垃圾活埋算了!”

其他的人都楞住了,只有印第安人死死抱住那酒气熏天的人不放。

“你觉得他还是人吗?”年长者的声音平静下来,“放着两个宝贝不管,成天想着早已经不存在的,难道天下就只一个女人吗?”

“别闹了,爷爷!”印第安人很严肃地说,“快把他送回家去,让小玉照顾,我要送位朋友,很快回来。”

他说完就把抱住的男子交给另外两个人,男子由两人搀扶,与骂骂咧咧的年长者一道离我们而去,很快消失于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经过环城路口、护城河边,再步入城中心的街道,我几次劝阻印第安人回家都被他摇着头拒绝。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偶尔一伙人驾着单车打着口哨或哼着小曲从我们面前过去,是附近工厂下班回家的工人。

“找个地方坐坐,我想喝酒!”印第安人对我说。

我们走向距火车站不远的一条小街道,我知道那里有一家通夜营业的小餐馆。

我们要了卤猪蹄、豆腐干和加青菜的混沌,因为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这家餐馆再没有其他的熟食了。

酒倒是有好几种,瓶装的白干、加枸杞和大枣泡制的散酒,还有几种不同品牌的啤酒。

餐馆的对面还有家挂着“夜间住宿”招牌的旅馆,与餐馆遥相呼应,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早晨醒来,站在旅馆的木楼窗户边,下面餐馆传来“热包子”的叫卖声,印第安人说这餐馆和旅馆的老板一定是一个人,因为无论谁喝醉了,对面的床铺是现成的。

两个人又躺上床,不约而同地看着地板上我们扔下的烟头。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问。

“谁呀?”

“路边唱歌的那位。”

“你是说我从水沟里抱起来的人?”

“当然是他,还能有谁呢?”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沉默不语,两眼望着贴满废报纸的天花板,像是在读上面的字。

“从我有记忆以来,父亲好像就没有过清醒的时候,”印第安人的眼光继续投向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他总是不停地饮酒,仿佛这世上只有酒才是他唯一依靠。好多次还差点因酒醉失去性命。比如在我们家附近的那条马路上,开车的司机看见有人躺在路中间,无论怎样鸣喇叭也不愿意起来的,一定是我的父亲。河边、水沟、菜地或者牛棚猪圈都是他的卧室,在那些地方他老是鼾声如雷,从来不曾失眠。我们好多时间都是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去附近寻找他,而且不分昼夜,找回来马上活埋这句话成了爷爷的口头禅,不过从没有付诸实施。有时我甚至觉得一个醉汉比常人更有福气,因为在我们那一带,父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一旦发现他没了踪影,人们立刻想到的就是马上寻找。”

“他是否有精神上的问题?”我坐起身子,靠着床头问。

“我不知道,只听那些似乎了解情况的左邻右舍们不明不白地说过,我妹妹出生之前父亲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甚至堪称我们这一带的美男子,脾气也很好,我的母亲是你们城里一个富裕人家的女儿,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们那里的人都这样称赞她。”

“对了!”我几乎叫起来,“你们的母亲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开了,那时候妹妹只有几个月大,后来我渐渐长大,向爷爷问起母亲的事,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而且是带着无限仇恨说出来的:你要是再说起那娼妇,就是对我们家的侮辱!”

“你想她吗?你的母亲?”我问。

这时候印第安人又陷入沉思,仿佛一尊塑像,不过,我发现塑像面部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明亮的眼睛,和他的妹妹没有什么差别。夜色下尽管不太清晰,我还是隐约记得他父亲的模样,那位把夜色下的旷野作为舞台的咏歌者,酒后管谁爱不爱听的混混沌沌的歌唱家,虽然当时他一直闭着眼睛在表演,但柔和的月光还是把他无法隐藏的眼睛和鼻子展现在我面前,他那双失去母亲的儿女的模样,完全就是他的翻版。

“有关母亲的事我并不清楚,那些道听途说又得不到证实,”印第安人说,“不过我始终相信她就在某个地方,只是很不理解她因何从不来看我们,有时候我和妹妹确实非常非常想她!小时候妹妹一到晚上就要嚷着要母亲,很多时候哭到半夜才带着抽泣混混入睡,看见她哭,我忍不住也想大哭一场。爷爷告诉我说,是男人就没有哭的权力,只需要把泪水咽肚子里!”

“你至少还有个盼头,”我说,“我要是想见到母亲的话只有等待来世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带着狐疑注视着我。

于是我简短地述说了有关我的一些情况,他听后把脸转向窗外,呆滞地望着被阳光照射的明朗的天空,不知来自何方的一群鸽子呼呼飞过小街,直到消失于我们肉眼不及的远方。

“我知道什么原因了!”印第安人起身到我面前,轻轻给了我一拳说道,“其实我们俩相似,残缺的家庭使我们的内心获得痛苦,因而产生高于常人的愤恨,但这种心理似乎是怪怪的,有时候一旦爆发会令多数人胆战心惊,我认为这就是一些人非常怕我们的原因,你说呢?”

“我说你并不是一个傻瓜,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笑笑,同样伸手打他一拳。

我们下楼已是正午时分,印第安人要我与他再去他家,而且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我告诉他我的外婆对于不遵守规定的人有一整套严厉的惩治办法,我已经领教过多次,屁股都曾经被她打开过花。

“看来你外婆与我爷爷差不多,”他说,“虽然爷爷不和我们住一起,但由于父亲不关事,一直都是爷爷在照顾我们家,有时候我惹他生气,他急慌了就摆摆手,自言自语地说,我管儿子还要管孙子,你爱怎样就怎样,我连竹子都靠不住还指望靠笋子吗?是我自讨苦吃,没有虱子咬自己抓些虱子来咬,我他妈的有病,不然也不会养个有病的儿子!”

到了汽车站的十字路口,我们终于要分手了,这时候忽然一声轰天巨响从附近传来,惊得人毛发倒立!

我们又聚在一起,随着人们的叫喊和奔跑朝汽车站望去,看到车站的围墙内腾起一阵白色的浓烟,接着我们飞快地跑进了汽车站。

一辆县际客运汽车遭到明显损坏,所有车窗上的玻璃全部变成碎片散落一地,几位中年男子正朝那冒着浓烟的车里钻,印第安人拉着我也到了车面前。

“你瞧!”他手指向一个窗口说。

我看到一只像是女性的带着手臂的鲜血淋漓的手正好挂在窗口,却不见她的身子。

“我的老天爷!两个人头和身子全部分了家,让让,我要发吐了!”一位男子从车上连滚带爬地一下来,就蹲在地上不动了,最后他干脆坐下去,一头扎向泥地。

从外面涌入更多的人来,很快那些一个个伸长脖子、两眼突出的人就把我们挤在了他们身后,我们也不想再看,便离开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