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中,得知男孩叫陈实,初二学生,先天性小儿麻痹症,这种病对于任何一种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何况是发生在一个三代单传的家庭中,对于这样一个孩子的诞生,爷爷奶奶自然及其不待见,他们甚至不止一次劝陈实父母将其丢弃,再生二胎。在反复劝说无果的情况下,爷爷奶奶与父母的关系进入激化状态。父母却竭尽所能给与他全部的爱,他虽然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玩耍,却跟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放学,快乐地过六一。他幸福地憧憬着上初中高中大学,盼望着有一天能成为自食其力的人。
谁想,噩梦却又一次降临。在聚源乳制品厂打工的父亲,在连续五个夜班后,突发心梗,撒手人寰。爷爷奶奶乃识时务为俊杰者,几天后,便毫不犹豫地对其母子下了逐客令。他清楚地记得奶奶说的话,眼珠子没了,还要眼眶子有个屁用!毫无办法,房本是爷爷的大名。临了,爷爷奶奶非常慷慨大方地说,这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娘俩随便拿。陈实的母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是你们留着吧,连同你们的善心!那时,陈实还小,小学刚刚毕业,他只用鹰一样犀利的目光盯着他的那些书,老掉了牙的电脑,还有那些永不褪色的回忆。从此,陈实与母亲寄住在外公家仅仅二十多平米的地房里。那是彼时曾经大名鼎鼎的某食品厂的宿舍,两栋宏伟林立的高楼大厦中间,一排低矮潮湿的地房。某一天,居住在这些地房里的人们听说他们曾经工作过的厂房被他们的当家人卖了一千九百多万,他们雀跃着,奔走相告,看来住高楼大厦的日子不久矣。又一个消息传来,彻彻底底击碎了他们的梦,他们的领头人连同厂会计等领导岗位上的十多人因贪污齐刷刷地进了法院……
那时,外婆刚刚去世,外公思念成疾,为此茶不思饭不想。常常唠叨一句话,她走了,我也快走了。不久,外公卧病在床。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一家人根本拿不出钱住院治病。每每看到母亲凄然泪下之时,陈实总会狠狠地捶打自己的残腿,直至把它打得瘀紫……突然有一天,母亲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外公低声啜泣道,她是受不了生活的打击,去找你外婆去了,我看见她不止一次抱着你外婆的遗像说话。那以后,外公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嘴里反复重复一句话,我必须好好活着,活得久些,更久些。我活着,每月就有一千二百元的劳保钱,我外孙就不会被饿死……
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啊!一个髦耆老人领着一个残疾孩子,在生活的残垣断壁中默默哀嚎苦苦挣扎!影视剧中,编剧们常常煞费苦心,采用放大痛苦的手法,以赚取观众眼球,当这一出惨绝人寰的悲情剧活生生走入自己时,犹如一把锉刀,锉碎了长城的心,他怔在那里足足几分钟,才从痛苦中缓过神来,动容道,陈实,好孩子,好好生活下去,上天终究会眷顾到你。从此,长城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份责任与牵挂,冯源又多了一个生活中的伴儿。光阴辗转,陈实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工大附中。正值午休时光,长城赶到工大附中校园,成群结伴的学生从身边匆匆走过,那单纯的青春洋溢的书卷气,那充满希望的桀骜的笑,顷刻间唤起长城青春的片段回忆……
此刻,陈实右手搔着头皮,对着长城木讷地笑着,长城抬起手掌拍打着陈实的胸肌,“臭小子,瞅着结实了。”“架不住您每次来都磨叽呀!陈实,可得吃饱吃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后句话陈实学着长城的腔调,竟然连表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长城忍不住笑了,“臭小子,学得还挺像。今儿我又来磨叽你来了,这眼瞅着天就凉了,腿绝对不能受凉。给,拿着。”长城不由分说,把一沓钱塞给陈实,陈实并不拒绝,依旧傻笑着,并无多余言语,他又一次看见父亲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对面,在风寒欲来之前,为自己置办好寒衣……曾几何时,他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这个世界的掠夺,不公,冷漠。那时,天空在他眼里是灰黑色的,人在他眼里是丑陋不堪的。自从遇到长城父子后,他冰冻的心渐渐开始复苏,他开始珍爱这个世界,热爱生活,为此,他常常感觉天空是湛蓝的,生命中遇到的每个人都像一尊济世的菩萨。他得出一个结论,爱,不但能拯救他,爱还能拯救这个世界。“那什么,有空跟同学到附近的大超市添置几件衣服,还有厚一点的毛裤,别舍不得啊。”“好,记住了,您忙,您回吧!”直到长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校园大门,陈实才依依不舍地转回头,他攥着钱,只觉得那一沓钱滚烫滚烫的,犹如父亲的心……
那天夜晚,梁妍真的没有回家住,长城的心恐慌到极致,也荒芜到极致。他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温暖自己的理由。寂静中,他真真切切听到了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支离破碎。
早晨,蜷缩在沙发里的长城挣扎着起来时,长海打来了电话,“大哥,你咋好几天不来饭店呢,要是在平时你不来就不来,可眼下咱们说好了要重新装潢,你不来哪行啊?再说,你上回给我的那张卡,我刷了,里边才叁万元,都不够塞牙缝的呀!大哥,你今天务必来饭店,咱们商量商量看看咋装修,这可是最要紧最关键的事呀!饭店是咱们家的肺呀,它要是停下了,咱家可就不能呼吸了。”“好,我一会儿过去。”长城无奈地应答着,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心口一阵疼痛,貌似呼吸都有些压抑。他慢慢地靠在沙发后背上,闭上眼睛梳理气息……终于平定了情绪,却在刹那间想起“伴儿”这两个字。
长城的车子行驶在新民主大街上,此刻正值上班高峰,前面又在堵车,塞得死死的,前无出口,后无退路。旁边的丰田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你大爷的,天天堵,都他妈赶上便秘了,没好了!”他有意识地按响喇叭,“警察都他妈哪儿去了!”长城平淡地看着他,心里嘀咕着,你骂到累死,整个春城的车辆还是以每天五百多辆递增,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天大的坏事!
当长城把车停在自家饭店门口时,他惊奇地发现隔壁的川菜馆也在重新装修,他忽然想起包装两个字,一件劣质商品精心包装后会变成昂贵的礼物,过期的商品重新包装后,变成最新上市的宠儿,东施穿上高仿货变成沉鱼落雁的西施,粗俗不堪的人渣被包装公司包装后摇身成名噪一时的大明星……他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看到长城走进来,长海喜眉笑脸地递过一杯热茶,“大哥,你看看咱们选一个黄道吉日,也好好装修一下。你看,隔壁都快装修完了,总共才用十多天。”长城呷了一口热茶,把右手摊开向长海,长海会意把账本递给长城,长城低头大致浏览一下,把账本交还给长海,一如既往地平静道,“虽然这几天的生意没有之前的好,但也说得过去,刨去费用,每天净剩七八百元,也不错!”“不错啥呀!这一大家子人呢,昨天我二哥二嫂来了,说眼瞅着咱侄女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又要花一笔钱,虽说他俩都是小学老师,每月进账六千多,可架不住咱大侄女学啥补啥呀,英语也不知道咋学的,才打三十多分,这学期一直一对一呢,你说说,培养她得花多少钱哪!要命了!”长海不加思忖地激动着,满脸的忧郁与无奈。长城看着他欲言又止,只听得长海继续牢骚道,“明年,你小侄女也要上初中了,她自己还要求上工大中学,要命了!就像蚂蟥吸血一般!”
长城又一次无语凝噎,他想起梁妍咒骂自己家人的话:这纯粹是给你们家人开的饭店,你们这一家人,就如同打家劫舍的强盗,强盗!想到此,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他的心里有深深的无奈与酸楚。他轻轻晃动一下茶杯,只觉得杯子里散发出浓浓的说不出的苦。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想好了,就这样吧,不装修了!”“哥,那哪行啊!长久之计就必须装修一下,现在的顾客吃的不但是味道还有品味,氛围。就跟人相亲似的,打扮打扮就格外招人。再者,现在人凡事都讲究个速度效率,眼下快餐店挺火,咱们不如重新加盟一个品牌快餐。那利润!啊!”长海喜形于色。“我说不装就不装了!快餐!还西餐呢!”长城皱着眉头抢白着。“哥,你怕钱咬手啊!咱再熬上几年,咱哥仨就能都换上大房子,咱爸妈也换一处大房子,一楼带花园的,我和我二哥也能开上奥迪了,那生活那叫一个红火啊!”长海说到开心处脸上晕开了花。长城忽然觉得胸口有被刺痛的感觉,并且痛感迅速弥漫开来。三儿呀,三儿,你们的生活红火了,咱这一大家子人生活都红火了,我的家散了,妻离子散哪!
世事无常,千帆过尽,他突然对追逐钱的过程产生了疑惑,甚至是恐惧,抗拒。他已经弄不明白钱究竟给自己带来了灾难还是幸福。于是他坚定地说,“我决定了,不装修了!维持老样子。够吃够喝不赔就行!”说完,他把手伸向长海,“把卡给我。”长海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少顷,他很激动,“大哥,咋一点斗志都没有啊?你的责任心哪去了?”他说着把卡甩给长城,“里边就三万,我没动嗷。”长城装好卡,默默无语地走出去,他的脑袋里此刻映现的是梁策的银行卡号。身后是长海激动的埋怨声,“脑袋里不知道整天寻思啥?一点正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