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南都来了一个特殊的人物。其人之所以特殊,一在于其身份,二在于其来处。
他是从洛都而来,他有一个长长的名号——“太平真人玄教大宗师”,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得道高人张虚静张大真人。
张真人舍洛都而投奔南都,足证其人是忠贞坚定的义烈之士,也是靖逆无道失德天下离弃的表征,朝廷自然给予嘉奖,赠张虚静二品卿衔、在南都慕义坊赐给宅第,并命主掌天下玄门道教事。
朝廷里也不是没有人怀疑张虚静的来意,他莫非是洛都派往南都的一个卧底的奸细?千里迢迢,经州过府,洛都方面竟然任其南归,不予揖捕,可见是衔有使命。并且张真人于在洛都的所行所为语蔫不详,象洛都逆臣给靖王所上的劝进表,其中据说就有张大真人的署名。一个依附伪逆的贰臣,此时来到南都,这是张真人此行最为可疑之处。
对此张虚静的解释是,方外之人,教化苍生是传道弘教之本,故率门人弟子南归,一路上多逢各地道友教众接应,故而有惊无险,安然抵达南都阙下。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以大真人千里来归,其忠贞可嘉,亦是朝廷之幸,诏有司勿问其它。
皇帝还说,待大真人休沐之后,将予以召见,聆听大真人对于国事的建言。
张虚静此行的确是怀有使命,否则靖王也不会放他南归。靖王现在愿意与江南化干戈为玉帛,需要有人居中当说客,他想来想去,才想到派张大真人去。
张真人是方外之人,与南都的皇帝颇有渊源。派他去可以借口是传教弘道,即使有人怀疑也容易搪塞过去,况且张真人既没有预闻洛都的军机,又不曾知晓南都的隐秘,于双方都能接受,便是他借机投奔江南,也不会泄露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至于张真人本是南方人,根基也在南方,听到靖王肯放他南归,自是喜出望外,所以靖王关照他的话,是件件都应承了下来,唯恐靖王反悔。
但是从张真人个人的内心来说,他无疑是更效忠于南都的皇帝,毕竟他从一个南方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道士一下子鱼跃龙门成为“太平真人玄教大宗师”,这都是皇上的优渥恩赐。
如今他返回南都,皇帝非但未治他一个附逆之罪,反而赠官赐宅掌教,这怎不叫张虚静感激涕零,唯求报效。
张大真人觐见皇上是在新建成的临安殿,殿里没有他人,只有皇帝并身边几个内侍太监。
张真人端详着皇上,只见眼前的皇上面容消瘦,神情疲乏,似有未老先衰之象,已不复当年张真人在洛都所曾见过的那个神彩飞扬,俊逸爽朗的年青天子了。
张真人心中感慨,葡伏在地,磕首问安:贫道归来阙下,磕见圣上。
皇帝淡淡的说:老神仙请坐吧,大老远的赶到都下,想来挺不易的。
张真人说:贫道受圣上的深恩,岂敢背弃皇上而臣事伪逆。
皇帝听了这话,不觉心中愤愤,大声说:洛都的旧臣若是都有这份忠心,靖逆何以能够成事!朕一直想,朕待士绅百姓一向不薄,国家养士养兵亦有近二百年,忠孝礼节,道德廉耻,他们平日也都烂熟于胸,靖逆谋篡之时,满朝文武、京师百姓却无半点忠孝节气,甘愿依附伪逆,以图保存富贵!
张真人说:东胡犯境,洛都人心慌乱,而圣上巡幸在外,天假其便,所以靖逆趁机窃国,而满朝文武无兵无卒,京师百姓又是一盘散沙,面对靖逆的骄兵悍将,自是张皇失措,只能俯首称臣,其实官员百姓内心未必肯服。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者,比比皆是。
皇帝紧绷的脸总算松开了一点:“朕想也不至于如此……朕虽薄德,治国或有不当,亦不至于天下离弃……”
张真人说:其实靖逆对于依附的朝臣们也是心存疑虑,不敢放手重用,眼下在洛都耀武扬威之辈皆是靖逆由西蜀带去的一帮凶顽之徒。此辈沐猴而冠,骄横不法,攘夺民财,不遗余力,民皆以为苦,转而感念陛下的仁慈,都以当初劝进附逆为悔。
皇帝“噢”了一声,不屑道:孽由自造,咎由自取!上苍借靖逆之手惩治劣民,以教愚顽,以明正道。
张真人应和道:诚如陛下之言,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上了贼船便难下了!
皇帝道:“哼哼,不吃足苦头,他们又怎知反悔?”当下乃泛泛的问起洛都的旧事,如宫室、陵寝、宗庙,以及洛都的街市,风物。
张真人都据实以告,特别说到西苑荒废已久,太液池几近干涸,长乐殿未央殿虽在,但已殿空人去、衰草离离,皇帝听了直是叹息:洛上繁华,南都终究无法比拟啊……
张真人说:可是正统在南而不在北,人心思南而不思北,皇上何故叹息。
皇帝说:家国遭难,河山破碎,思之岂不伤哉!假若是天命如此,朕亦复何言!老神仙乃世外高士,可有良策可以示朕?
张真人拱手说:天命亦在南而不在北!靖逆窃国,人神共愤,陛下当思进取。贫道自北边来,靖逆曾与贫道言,愿与皇上握手言和,共致太平。此靖逆内外交困,不得不筹思自保,故托贫道归来言与皇上。
皇帝在江南坐稳了身子,听到靖逆的名号亦不象先前那么剌耳,当下说:靖逆肯放你南归,想是有话要带于朕,此殿中只朕与卿在,老神仙有话不妨径直道来。
张真人说:靖逆作乱,为祸中原,眼下却困于东胡进逼,凶焰渐失,而中原人心难服,盗贼蜂起,靖逆迫于形势,唯有与陛下讲和,以便全力应付东胡。
皇帝冷笑道:势随时移,想不到他也有与朕谈和的时候!早知今日挨打,当初何必做贼!
张真人见状,便向皇上进言讨逆。
张真人说:中原之民翘首以盼王师久矣,眼下靖逆外困于东胡进逼,内忧于人心渐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而附逆的朝臣亦有许多心向皇上者,王师出动,必作内应。
皇帝说:讨逆平乱,朕之大愿也,只是朝廷刚刚播迁到江南,诸事不备,百姓困穷,如若屡兴大军,则必滋扰生民,朕于心不忍。或许静待时机,徐作长图,靖逆作孽,必有自毙之时,天下自然乃归一统。
张真人听罢,低头默然不语。
皇帝又说:朕自即位以来,虽未必事必躬亲,兢兢业业,却也没有荒废儿戏,于百姓亦没有横征暴敛。朕也曾下诏求治,任用贤良,力图创中兴伟业,奈何积弊深重,妙手难医,朕一直思想,此中莫非有天意尔,故使朕遭此挫折……,思而想之,常为之不解?
这事皇帝常思常想,至今仍是满腹委屈,所以忍不住要替自己剖白辩解。
张真人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陛下深居宫禁,当国掌权者亦都是豪门贵戚,素日里高处庙堂,何以知天下民生之艰难。贫道出身微贱,自小厮混于街市巷闾,行游江湖,触目所见皆是大小权门豪夺劫争,毫不以生民百姓为念。天下出产,世族权门夺其八九而百姓仅赖一二,如逢凶年,则难存活,长此以往,岂不人心思变?民心即天心,民意亦天意,所以上天降此劫难警示陛下。
皇帝默然,过了片刻才道:权贵豪门充斥天下,朕亦深忧,只是树大根深,难以憾动。朕虽为天子,有心鼎新革故,然臣下左推右阻,事事非难,豪强权门亦不肯与朕相协,朕有心而无力,亦为之奈何?
张真人叹息一声:历朝弊政,积重难返,如病入膏肓,的确非一朝一夕所能革除荡尽。而群臣对此视若未见,争相歌颂盛世太平,若非靖逆乱起,举国岂非蒙在鼓里?今日陛下巡幸江南,而积弊仍在,贫道因此深为陛下憾!亦为天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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