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陵不听犹可,这一听如何肯放过不问,当下赶紧盘诘:你是说国朝的方大人跟东胡互通声气?这事非同小可,你快些据实说来。
那驿丞皱眉道:此事千真万确!小人敢拿性命担保!小人听说东胡的汗王将要册封洛上的方大人为豫王。这话小人是听以前的一个结义兄弟说的,他原是幽州军中锻造铺的管头,幽燕失陷,南归不得,如今便在礼部印铸局当差做事。小人上次与他喝酒,曾听他说起要开炉铸一颗龟钮银印,说是汗王将欲赏赐方大人所用,可惜开炉连铸了两回,两次皆未能成事,衙门里的兄弟们都以为是咄咄怪事……小的身为南人,眼下虽在为东胡做事,不过是糊口混饭吃而已,又岂能忍见江南变生动乱,自家的亲人遭殃。至于方大人是不是投靠汗王,卖身东胡,小人也不敢随便瞎说,小人告诉大人,只是希望朝廷能够有所提防,做些准备……
驿丞乃是微不足道的小吏,所知自然有限,不过驿丞的这一席话,却让陈广陵惕然一惊,方大用私下里与东胡互通声气,其中定有蹊跷诡秘之处,更何况身系王臣而受胡人敕封,这与背主投敌何异?
陈广陵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于是勉强办妥所委的差事,急匆匆踏上归程。途经历下,陈广陵解鞍少驻,待见过唐会之,便将在东胡的所听所闻一一道来,唐会之也是惊骇不已。
方大用与长安的靖逆时相往来,唐会之对此早有知觉,不过心下却不甚为意。将在边关,难免要与敌周旋,其意不外乎知己知彼,避免交锋冲突。只是朝廷与东胡交涉往来,除了每年派出国使例行拜访通问,平时有事皆是由唐会之出面协谈,哪里轮到洛上的方大用来费心劳神?而方大用偏偏背着朝廷与东胡勾搭,照此推断,果然心怀异志,图谋不轨。
唐会之便说:方大用这厮反复无常,这次勾结东胡,不啻是认贼作父,好引狼入室,祸我江南!
陈广陵频频点头:方大用狠如豺狼、毒似蛇蝎,投靠东胡原亦是意料中事,好在上天有眼,吾等预先能够洞察其奸,朝廷和将军因此可以早做防备。
尽管唐会之一再挽留,陈广陵在历下到底没敢多呆,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回京中,将此事密告吴王。吴王闻言同样惊讶失色,勾结东胡,为祸江南,方大用这老小子果然恶毒!不过此事尚还声张不得,只能暗中与张太保等几个亲信密商对策。
张太保得知此事其实比吴王还早,当时他一听陈广陵说起,便知坏了事。
他和陈广陵当下都以为,方大用这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味儿。这自然是当初偷梁换柱窃取密信的事让方大用生出了几分疑心。可惜,当时窃信还曾自以为得计,不想好事变坏,无意中把方大用逼上了东胡的贼船。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张太保觉得不妨将错就错,将方大用擒而杀之,以绝此后患。
陈学士对此尚还有些疑虑,张太保说:此事拖延不得,当速断速决,如此方可绝胡人南窥之望。吴王座前,先生亦当力促其事。
陈学士一脸肃然,点头说:太保若是呈言于前,某定当附议于后。方大用这厮两面三刀,朝廷擒而杀之,也是因他孽由自作,不得不为!
其后俟吴王召见,张太保自然说起这擒而杀之的打算,吴王双手一摊,皱起了眉头:方大用远在洛上如何能够擒而杀之?这若是打草惊蛇,逼得方大用开关降敌,江南岂不危甚?
陈广陵所担心的也莫过于此,当下只是叹息摇头。
张成义略一沉吟,却说:朝廷前回的削藩之举,只怕已经激怒了这老贼,所以想借助胡人以求自保。趁着方大用眼下尚未接受胡人封册,朝廷可以宣抚安慰之名使人前去洛上,借其不备,立予擒杀,然后历数其罪,遍示天下,其所属部众均应宽宥不问,只要洛上群龙无首,一时怕是闹将不起来。方大用伏诛,其子方镇川自然不肯罢休,王爷可遣调李得天入黔,暗中咐以密旨,要他设法伺机诛除。大梁的方蜀山,乃方大用亲侄,亦不能赦罪免死,可令唐节镇军法处置。征威将军马行原,胆略过人,似可派其入洛,以恭行天罚。
张成义最后提醒吴王说:是可忍,孰不可忍!趁大祸未酿之前,决当诛除,以绝后患。
定下了诛除内奸国贼的大计,陈广陵兴冲冲地打道回府去看望老太爷。太傅老大人自从归家闲居以后,便不再理外事政务,眼下虽然日头升空,他尚还高卧不起,陈广陵急于禀告,当下来到老爷子的床头,欣欣然说起方大用勾结东胡事泄,朝廷将要擒杀诛除的事来。
陈太傅一直闭目倾听,这时却睁开眼睛,伸手在床板上拍个不住:这厮固然可恨,万死难赎其罪!不过太保之计过于险矣,这要是不能一击得手,让方大用逃出生天,自然就会倒戈相向,中原一失,江南洞开,试问朝廷对此做何应对?便不说东胡,仅方大用手下即有甲士十万,一旦鼓噪生事,天下将何以安稳?太保急于求成,岂不大大坏事?
生姜到底还是老的辣,陈太傅只此一语便叫陈广陵无言可对,当下赶紧说:要么儿子这就去见吴王……
陈太傅沉声道:奸邪不除,国无宁日,方大用卖国投敌,朝廷岂能坐视不理?不过既然硬来不行,那便从头另想法子,难道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太史公作《史记》,其中专列一章《剌客列传》,于中又岂无深意哉?
方大用虽然该死,但是如何处置他,却让吴王颇伤脑筋。究竟是依照张太保提出的擒杀之计,还是听从陈太傅的暗算之策?方大用虽死不足惜,但假如擒杀不能成功,诚如太傅所言,则江南祸患立至,身为当国掌政者,对此岂能不慎重!至于派剌客潜入洛上,伺机暗杀,待方大用一死,朝廷便赐以哀荣,对其麾下部属则多方笼络,以不激生事端为上,推敲下来,这倒不失为一个既能保全双方颜面,又可减少敌意麻烦,且让东胡扼腕跺足却插不上手的妙计。
念及于此,吴王再把张成义叫来询问,张成义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妨一试,于是又把掌领揖捕司的振威将军马行原召至府中。
马将军自是拍胸脯极力应承: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相国但有驱使,卑职万死不辞!
张成义见他浑不着意,只得郑而重之地对他说:此事干系重大,只许成,不许败,预先当有一番筹谋措置,而后方可施展腾挪……
马行原素来信服张成义之足智多谋,当下便力请他出山相助,吴王在一旁晗首点头,以为适宜,张成义推托不得,只得从命。
南都这边,一场诛贼除奸的好戏紧锣密鼓的正待上演,而洛上旧都那边,方大用的心思忽然间也起了大变化。而促成这一变化的正是其子方镇川的阻谏。
方镇川接获其父的书信,立刻驰书规劝,依照方大用信中的说法,自己之所以要臣事东胡,以获取藩封,所图谋的乃是家族子孙的长远之利。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若能借仰事大国而自立为小邦,称孤道寡,自作威福,亦不失为人间之一大快事。且事当可为,奈何不为?
方大用希望凭此书信可以说服方镇川,这样父子同心同德,未必就不能划地自守,封藩称王。
然而没想到方镇川却以后晋石敬塘为喻,竭力要求其父打消此念。方镇川在信中说,石氏背主投敌,虽得已建号称尊,然世人只知有“儿皇帝”,不知有晋高祖,所立之国旋建旋灭,而其后代族裔亦不堪冷眼羞辱,纷纷改作白姓,殷鉴不远,犹当记取,免得遗羞后世,永遭唾骂。
方大用览阅其书,初则大怒,继则大恨,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如此三日。三日后宴遍身边的亲信心腹,其间隐约提及与东胡媾和事,座中支持与反对者各居其半,人心之不齐,由此可见一斑,方大用甚没奈何,因而始终不敢回应东胡屡催屡促的册封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