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原笑道:大人这话却是说哪去了。王爷不信别人也不能不信大人!咱这里且和大人赌个东道,看看究竟是大人说得对,还是在下猜得准。
张成义眯起眼睛,似有所思:你我兄弟不说二话,你且等着瞧。小人之心,原本防不胜防,这小子既然动了坏心,想必不会轻易罢休。他要是想告咱们一状,种种理由,信手便可拈来,象咱们平时吃酒,闲时会猎,都可以说成是聚会合谋、借猎操兵,自然大有可疑可虑之处。若王爷此时还不信,再有林夫人吹上几回枕边风,而太夫人亦相帮着说上一两句,你道这时候,王爷是心向内人还是心向外人?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王爷将兵在外,京中的一举一动,自是格外关心,所谓关心则乱,自然无暇厘清此中的谬误差错。马将军,我再多说一句,为大事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王爷岂有不惮不惧之理?虽然未必翻脸无情,不过投闲置散,处身事外,怕是不免。
马行原听了这话,瞪起眼睛,说:王爷岂能这么糊涂!咱们出生入死,刀头搏命,哪有对不住王爷和朝廷的地方?王爷岂能容人这么算计咱们!
张成义按住他,道:将军稍安勿燥,我说的只是万一,准与不准,日后当能验得。
张成义虽非卜者,这一卦却算得极准。不上数日,相国便从夏口行营发来谕令,以执金吾林重阳掌理宫廷门禁兼领京师守卫并揖凶捕盗诸事。
太保听到这消息,眉头紧锁,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吴王对人果然生出疑心,自己处京师禁中,事事自当为人掣肘,一言一行,从此都要谨严慎重。
马行原这下也苦着脸来见太保,相国这道谕令,居然是把林重阳置于自己之上。那林重阳有权在手,便把令行,揖捕司巡街的校尉、打探的都头如今都归了执金吾掌管,听他差遣派用,自己堂堂一个振威将军办起事来,反倒缩手缩脚,唯唯诺诺任他差遣,且回不得半句不字。
马行原心里的这口气颇有些咽不下,因此来找太保大人商计,然而太保大人脸有忧色,坐在那里半晌不发一言。
倒是马行原按捺不住,气呼呼地说道:这小子欺人太甚,老子恨不得一刀将他做了,也叫他知道老子的厉害!
张太保皱眉说:这种话将军还是少说为妙,京师里如今遍布耳目,但有不慎,话便流出,给人落下把柄。
马行原说:老子说便说了,又怕他怎地!不过大人近来行事说话倒要小心一点。我听手下的弟兄们说,姓林的要他们密布眼线,举凡三公亲贵,但有饮宴聚议,都要打探明白,写成疏文上呈。为此我还特意问过,就连太保大人亦不能免,每日见过何人,所为何事,都要清楚禀明,昨儿大人不是才见过陆太师么?太师是不是说过,国有隐忧,久必生患?大人是不是回过,果若如此,亦是劫数,在劫难逃!疏中这话都载得明明白白,直吓了我老大一跳,当下赶紧叫他们给删了。乖乖,老子今后睡觉,怕是连梦话都不敢说了。
张太保叹了口气,道:此为罗网,专为鱼虾所设。将军仗义援手,区区不甚感承。
马行原道:大人与我岂用这般客气,揖捕司的事到底绕不过我去,我只日日留心便是。姓林的但有什么奸滑手段,咱们也好提早防备些。
张太保点点头,淡淡说道:兔尚未死,便把狗烹,王爷偏听偏信,当真糊涂得紧!唉,眼下这七宝楼台虽然眩人眼目,到底根基不牢,虽勉力维持,又能维持几日?咱们不过是有他一日便尽一日心罢了。倘若连咱们都信不过,只怕离坍台也就不远了!
马行原不忿道:大人尽心尽力,未料反遭小人猜忌,咱们虽出生入死,在别人眼里,竟不过是点微劳,可以一笔抹杀勾销。只是王爷如何做得这种自毁长城的蠢事?若连咱们都不肯尽心效力,王爷以为单凭身边这等霄小之辈,便能安稳住天下?
张太保眼望虚空,长叹一声,说道:夏口的行营,那一帮酒囊饭袋,早就眼红觊觎咱们,这里外一应合,吴王自然信之不疑。也罢,人之运命,荣辱无常,若能功成身退,终老天年,诚是大愿!
马行原听张成义话中满是苍凉之意,一时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因为升做了班房的管头,保义夫人的这个夏天当真舒服死了。除了每天天不亮时,需要挨床一个个将众人叫起,这接下来的一整天,她就只需要动动两片嘴皮子,把那些做不完的活计分派给别人去做,然后她也象别的管头那样,找个荫凉的地方去歇脚、打盹、闲磨牙。
保义夫人事实上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每每看到别人都在忙碌,而自己却闲着,浑身便有些不自在,一开始她也想去帮忙搭手,只是管事的公公婆子们却不许她随便破坏这里的规矩。
浣衣局虽然不算在宫里,却也算不得是民间,所以外面那些用来约束惩治庶民百姓的王法往往大不过这院里头所通行的规矩——就象谁给了足够的银钱,就升谁做管头一样。这要是连管头都要“吭哧吭哧”地埋头做事,天下又有哪个傻瓜白痴愿意凭白无故地拿出银钱来做孝敬?所以管头只动嘴不动手,自然也就成了浣衣局的诸多不成文的规矩之一。
而保义夫人偏偏自家犯贱,专做这等吃力又讨嫌的事。鉴于保义夫人已经升做了管头,犯不上为此挥鞭子,使棍子地大动肝火,但管事婆子们有得是整治别人的法子。保义夫人既然这么能做,那好,第二天就多加点活计给她做,管教她和她那一帮子人做到鸡叫时分都还做不完。
保义夫人起先不晓得这里头的关目名堂,只知道上头的活计越派越多,多到通霄赶都赶不及,正在愁眉苦脸之际,忽然听到别人的几句点拨,保义夫人这才明白过来,她身边那些八喜堂的旧人于是就埋怨起她来,说她只为自己荣升,不顾别人死活。保义夫人两头不讨好,索性甩开膀子,安心去享她的清福。
保义夫人这一次是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人间,自然这都发端于宁安公主的大慈大悲,这些慈悲恩德保义夫人都牢记在心里,闲时节便常拿出来念叨。八喜堂的那些人便都感慨她的好命,羡慕的神色总是挂在脸上,保义夫人于是就觉得满足,她一个乡下来的小尼姑,今生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见识了这么多贵不可言的人,并且还跟她们攀上了交情,这,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无欲无求的保义夫人现在又开始诵经持咒,她求满天的神佛保佑公主,还有驸马。
保义夫人偶尔在想到驸马爷的时候,心还是会莫名其妙地一跳,头脑里也还是会浮现出驸马爷的音容笑貌,但是驸马爷离她已经远了,远得够不着边,远得一切念头想法都不复生,她的心现在就是一汪死水,锁在黑漆漆的洞穴里,风吹不动,雨淋不着,日月星光都照不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经中的教诲本是一剂消除烦恼的灵药,然而保义夫人的修为总是有限,况且人之欲念,千缠百绕,放下了这端,偏还有那头。经云: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既然无有代者,便是自身当须领受的机缘与祸福。
断断续续的秋风断断续续地吹,吹得天地起烟,心中生愁,赤日炎炎的夏三月就这么过去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虽然还不到碧树凋零的时节,保义夫人却依稀记起了康妃娘娘曾经教过自己的这些清词丽句。只是可惜,浣衣局里都是一进进的矮房子,既没有高楼可以登临,更望不见红墙之外的天涯路。
将士们在前方卖命打仗,深宫里的圣母隆熹皇太妃一直惦记着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当年汪皇后是靠什么才博得温厚贤良的好名声,圣母娘娘对此可是记忆犹新,因此圣母娘娘一声令下,浣衣局又摊上了替将士们赶制衣被的差事。这差事也说不上有多么辛苦,不过起得略早,睡得略晚,只是当大家哈欠连天的聚在一起,往往要靠叽叽喳喳的说话玩笑,才能稍微提点神儿。
“阿舅莫要喜,阿翁无须悲,啼啼复笑笑,痴痴又狂狂,回头恍然看,枕中尽黄梁。”
佣妇们劳作十日便有一日休沐,休沐回来时却带来了这首歌谣,只说合城的小儿郎都在传唱这“阿舅阿翁”的,虽然未解何意,不过朗朗上口的倒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