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道悲脸色一黑,灵猫刚刚叫完那边就喊找到了,不是尸体还会是什么?
郭丹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郭小石站在一块巨石旁边……果然找到了。
几道金色的轨迹环绕着这块巨石,细若发丝的金线已经勒进石头里,如同鎏金描画出的星轨,在郭小石手中火折子的映照下,闪烁着美丽的微茫。
这条线,牵着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牵着生死,牵着郭丹岩与弗四娘。
郭世子不是平白保下道悲。
现在轮到道悲派用场了。
……
大慧禅师柔声问:“都记清楚了吗?”
小和尚眼圈通红,抽抽嗒嗒地道:“记……记清楚了,师祖,非得这样不可吗?”
大慧禅师点头:“你出去罢。”
小和尚不敢多言,带上禅室的门,边哭边将桐油浇在门窗上。
……
“维摩寺走水了吗?”
一个老迈的声音问道。
郭小石看错了一件事,这支队伍虽然是拓跋宏烈带领,真正坐镇的却是后方青竹小轿里的人。
老疤上去恭敬地叫了声“邬先生”。
少傅邬归鸿和废人老疤,正是钰王眼里的“老弱病残”组合。这次遣钰王出任河道特使,完全是拓跋家运作的结果,名义上是为锤炼钰王积累政绩,真正目的是将钰王支开,送出金京。
因为皇后的肚子一日日隆起,就要藏不住了。
钰王心胸狭隘,断然容不下第二个同样流着李氏和拓跋氏血脉的孩子,这是断他的路。皇后腹中胎儿月份尚小,得来不易,拓跋家主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的可能。
所以才有了这趟特使之行。
老疤和邬归鸿二人,便是拓跋步放在钰王身边的耳目,以辅佐之名行监视之实。临行前,拓跋步秘密召见二人,将皇后有孕的实情告知,自这一刻起,钰王正式成为拓跋家的弃子。
“启禀拓跋公子,维摩寺方丈室起火,火势猛烈。”负责打探的兵士一路小跑过来汇报。
老疤啧啧两声。
“邬先生,你看?”
邬归鸿将手伸出轿外感受了一下,摇摇头道:“火借东南风,没救了。”
老疤转头下令道:“不必救火,将维摩寺上下全部抓起来,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遵命!”
……
道悲这辈子没服过人,就服郭丹岩。
循线追踪这事不难,难就难在金线深埋在地下,崩坏的佛像摔成无数巨大的碎石,覆盖其上。今日在郭丹岩身上,道悲见识到另一种不同于专工翰墨、吟诗作赋的才华。
“器有形,所以粗鄙;道无形,因而高贵”——道悲读书不多,但总觉得这种观念是在骗老百姓。世人皆道君子不器,贵族名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遑论格物致知。笔下洋洋洒洒虽有千言,遇事战战兢兢胸无一策。
郭丹岩不是。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要一瞥,就能准确判断出整块岩石最薄弱的部分,配合道悲的怪力,破壁开道无往不利。
一条坑道逐渐成形。
四人仿佛犰狳打洞,一步步深入,石块之间由于体积巨大填充得并不紧密,留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空隙。
郭小石与刘星函对视一眼,心中不禁燃起一线希望:或许弗四娘真有生还的机会?道悲再次掀起压住金线的石头,火把照亮下方,道悲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下方有一处圆形的空洞,貌似原来的地下河底,地下水消失殆尽后,露出潮湿的淤泥和水生藻类。灰黑色的淤泥中,静静躺着一个椭圆形的蚕茧……
是弗四娘?
是弗四娘!
郭丹岩听见自己剧烈心跳的声音。答案就摆在眼前,生还是死,这一刻他忽然失去了之前的笃定。
无论命运给你什么,人都得接着。
郭小石和刘星函已经将蚕茧抬出淤泥,放置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金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出淤泥而不染,甫一出现在火光下就再次闪耀出暗金色的光芒。
茧里的人可没这么幸运。
地动时金茧被滚石狠狠拍进淤泥,里面的人滚成了黑不出溜的泥人儿。
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儿?
“反了,翻过来。”
郭小石打了个手势,二人小心地给金茧掉了个儿,让里面的人脸孔朝上。
“这些线怎么解不开?”刘星函还要跃跃欲试,郭小石一把给他拽起来,退到一边。
隔着密密层层的金线,郭丹岩触不到里面的人。弗四娘浑身裹满黑泥看不出面目,但她直挺挺的身体冰凉毫无起伏,明显已没有任何呼吸。
生机断绝。
怎么会这样?道悲气馁,千辛万苦开山劈路才追到这里,最终依然没能救出弗神捕。他忍不住盯紧郭丹岩的面部,想知道这个不动声色的少年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会是什么表情?
低垂的睫毛盖住了郭丹岩眼里的神色。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金茧……万物皆有源起,这金丝必然也有个线头,在哪儿?
在哪儿?
刘星函见世子手抚金茧沉默不语,心道糟糕!要完!人摆明早就死了,世子这幅模样恐怕是魔症了,这可怎生是好。
一股淡淡的味道忽然飘来。
郭丹岩放在茧上的手一僵。
他蓦然拔出腰间隐藏的囊萤宝刀,薄锐的刀锋透过金线缝隙,猛地朝弗四娘身上扎下去!
……
“……共有殿阁二十座、僧院一百四十间、廊房十八间、经房三十六间,僧侣三百三十名,已全部缉拿归案,听候拓跋公子发落。”
“好家伙,竟有这么多。”
老疤嘬了嘬牙花,为难地跟邬归鸿商量:“戒台大牢怕关不下这么多人……先杀一半?”
老疤不觉得这是玩笑。
杀也就杀了。
政治和宗教,本就是天下间最难处理好的两椿事。邬归鸿一开始就劝钰王不要插手,速速离去,以免羊肉没吃着,徒惹一身骚。奈何钰王依旧是那句老话:“先生放心,本王有数。”
孰料一桩小小的凶案,最后竟发展成维摩山大佛垮塌。
“君王无道,上苍降祸。”
如此不吉的徵兆发生在这个天下闻名的百寺之首,等于抽了皇帝的脸面,必然龙颜大怒。这些僧人有一个算一个,必死无疑。
“不能杀。”
“不能杀!”
两个声音一先一后响起。
先头那个自然是邬先生,后头又是谁?老疤有些意外地咧嘴一笑:“唷!这不是蒋大人嘛?”
来人正是蒋酬志与莲生。
莲生刚一露面,立刻被卸去长弓抓捕起来,跟其他维摩寺僧送作一堆。
蒋酬志在士兵的警戒下快步走来,深深施礼:“劳特使大人相救,卑职心中感激涕零。”
老疤像听到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样失笑:
“蒋大人此言差矣。你与维摩寺沆瀣一气,犯下此等抄家灭族的弥天罪行,罄竹难书,特使大人如何救你?”
“你来得正好,与我拿下!”
先前捕头陆九州向钰王求救,说周家灭门惨案已经告破,蒋酬志身陷贼窝恐有性命之忧。钰王还道维摩山有僧匪互相勾结,想着剿匪立功,这才应允。
孰料竟然遇上地动山崩、大佛崩塌这种倒霉事!
更没料到稍加盘问,几个吓破胆的执事竟然吐出利用佛肚藏尸之事!
还管什么命案,如何将钰王一行人摘出去不要被迁怒,这才是大事。邬先生阻止老疤大开杀戒也是这个道理,送三百颗脑袋给皇帝,他仍然要找人开刀撒气。不如将人送给皇帝杀,三百颗人头落地,气好歹能消一些。
蒋酬志心中发寒。
如果没有卫国公世子,今日一切都完了。
“拓跋公子且慢!”
蒋酬志被兵士扭住胳膊,面色却依然镇定,他朗声道:“卑职有一桩大功要送给特使大人——维摩寺中有宝物!”
老疤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宝物?”
蒋酬志推开兵士的手,挺直脊背遥指前方道:“就在那里。”
那是大火刚刚熄灭的方丈室,灰烬中残留的火星被山风吹得忽明忽暗。
“那里有佛家至宝,舍利子。”
“而且……有五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