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拉利亚 怜跃幽忧忧
不仅如此,还配备了国内最顶尖的录音团队和随行记者,让叶半蕾带队去《柯莱利上尉的曼陀林》里描写的塞佛罗尼亚岛进行室外收音录制,为app上市做前期宣传。
当晚叶半蕾就给闵和歌打了电话,给了他她权利范围内所能承受的最高价,还许诺自掏腰包请护工照顾方芳。
“怎么就想起我这个大骗子了呢?”闵和歌刚把方芳哄睡着,走出压抑的房间松了口气,不想放弃这小吵怡情的机会。
叶半蕾却是难得的正经:“看你苦,想帮帮你。”她能听到自己心里有同情以外的其他与“情”有关的杂音,第一次感觉,变得敏感,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闵和歌爽快地答应了,在末日里走钢索的人没资格保有无用的自尊心。
5
希腊,塞佛罗尼亚岛。
一行十五人正对着两大一小三间客房发愁,公司在人员配置上花了大手笔,就只能在行程花销上省钱了。
“我睡觉打鼾。”叶半蕾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他们自觉让出小房间,毕竟就她一个姑娘。
没想到闵和歌更直接:“我要自己睡。”
自从方芳得病,他就没完整地睡过一晚,这次来工作,也多少抱着给自己放假的私心。
众人没有异议,叶半蕾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漂亮姑娘,还巴不得能多看几眼。再说了,一个姑娘打鼾,能有多大声。
结果第三晚,叶半蕾就被踹进了闵和歌的房间。
“这哪是打鼾啊,简直就是拆迁大队啊!”众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闵和歌的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忙了一天,叶半蕾也实在是累了,也没客套,直接沿床边躺下。
“你往中间睡吧,我不睡。”闵和歌坐在飘窗上对她说。
“时差?”叶半蕾问了一句,还没等闵和歌回答,她就已经打起了鼾。
闵和歌已经失眠两夜了,既困也乏,但就是睡不着。这夜太静太美了,没有方芳痛苦的呻吟和每每梦魇后把他掐醒狰狞的质问,他见惯了地狱,竟然无福消受天堂了。
但此刻,叶半蕾的鼾声伴着海浪此起彼伏,闵和歌看了一眼她奔放的睡姿,又忍不住笑了。
这夜,多少好捱了一些。
6
转天,叶半蕾在轻柔的曼陀林声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沐浴在地中海晨曦下的闵和歌的剪影,怕自己又胡思乱想,赶紧又闭上了眼。
“醒了就别装了。”闵和歌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给叶半蕾时间穿衣服。
“你耳朵还真灵,我睁个眼你都能听出来。”
“嗯,还能听出你呼噜中逼真的电钻和大锤声呢。”
“哎,我估计就是被自己的呼噜声给震聋的。”叶半蕾换上衣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闵和歌一脸好奇,就给他讲了不丹的典故。
“哈哈哈!原来你是真有病啊!”闵和歌还记得和叶半蕾初遇时的场景,于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畅快大笑也给了她,“我教你弹琴吧,这次不收学费。”
真正开始学琴已经是这天晚上,收工后吃完饭洗完澡,闵和歌摊开一张琴谱在床中央,叶半蕾湿着头发盘腿坐在旁边,水珠流下来,洇湿了琴谱。
“你把头发擦干再上来。”
一恢复老师的身份,闵和歌就严谨苛刻起来,但叶半蕾是个爱搞怪的性子,越不让她干什么她就越想干,一个劲地疯狂甩头,把整张琴谱都弄得湿漉漉的。
闵和歌一着急,推了她一把,床太软,叶半蕾直接就掉了下去。
正打算看她有没有受伤,叶半蕾从地上跳起来抓起枕头就朝闵和歌砸去,边砸边吼:“你还敢推我!”
闵和歌果断还击,音量上也平分秋色:“欺师灭祖啊你!”
于是这一晚就在鬼哭狼嚎的枕头大战中度过了。
第二天从头教起,叶半蕾僵硬的指法又惹怒了闵和歌。
“就没遇到过你这么笨的学生!”他把她扯进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叶半蕾肩膀窄,闵和歌手臂长,刚好能围住一圈。
闵和歌的下巴抵着叶半蕾的头顶,低着头,握着她的双手,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教她。
叶半蕾把头靠在闵和歌的胸口,除了他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会了吧?弹一遍。”
闵和歌一松开叶半蕾的手,她就触电般从他怀里弹开,然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不会?笨死了!”闵和歌伸手又要去扯叶半蕾,她用力挣脱开。
“热!”叶半蕾大吼。
“三岁小孩现在都该会弹‘一闪一闪亮晶晶’了!你别跑!不许动!”
于是两人又追逐吼叫了一晚。
这两夜,不知是因为吼到缺氧还是累到虚脱,闵和歌都睡得很香。
7
之后叶半蕾却忽然沉默了,白天就坐在海岸边一个人不停地摇头,晚上也不肯再和闵和歌学琴。
最后一天,录《佩拉吉娅之歌》。因为要同期收录海风和海浪的声音,所以团队早早就出发了,沿海岸线寻找游客稀少的地方。
路上叶半蕾依旧沉默,光脚走在沙滩上,只盯着自己的脚印都可以发呆好久。
找到合适的地点后,工作人员开始搭设备。闵和歌看到叶半蕾又坐在一块礁石上摇头,便凑过去,倚着她练琴。这几天他一直在担心叶半蕾,怕自己太严厉伤了她的自尊,但一想到叶半蕾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又笑着否定了这个答案。关于另一个可能性更大的答案,他不敢想。
弹到第十二小节时,他察觉到叶半蕾不摇头了,于是他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海风拂起叶半蕾纠结的长发,闵和歌拾起一缕,用手指轻轻为她梳开。
“怎么办,我怎么摇头都甩不开你,你就在我这里。”叶半蕾指着自己的额头,“你不停地往里钻啊钻的,钻到了我的心里。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怎么办?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最讨厌小三了。你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让我趁早死心好不好?”
这时导演示意一切准备就绪,闵和歌小声说了一句“你听”,便开始演奏。
《佩拉吉娅之歌》是初见之喜,亦是离别之殇,没有电影中交响乐的磅礴映衬,只有曼陀林的低吟浅唱。
闵和歌一遍遍地弹着,叶半蕾静静地听着,除了彼此错乱的心跳,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一次,她没有刨根问底,她爱过,知道有些答案不能追问,只能领悟。
8
塞佛罗尼亚岛的最后一夜,叶半蕾与闵和歌彻夜未眠。
叶半蕾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耐心地学琴。
这夜,只有琴声,呜咽无语。
回国的飞机上,叶半蕾一直戴着耳机在听还没做音效处理的《佩拉吉娅之歌》,精密的设备收录了所有细小的声音,渐渐地,她甚至能听出闵和歌的呼吸声与指甲刮过琴弦的滞涩。
闵和歌坐在她身边,飞机降落引发一瞬的耳鸣时,他说了一句话,很短的一句话。叶半蕾没听见,其实他自己也听不见。
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天知道就够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在机场分别时,叶半蕾才摘下耳机。
“我说,人啊,钝感一点,活得会轻松一些。”闵和歌摸了摸叶半蕾的头,转身搭上了回柳林胡同的地铁。
项目的收尾工作还算轻松,叶半蕾依旧整天戴着耳机听那支曲子,老板每每看到,还夸她工作投入。
开进度会议那天,负责后期的音效师说再把《佩拉吉娅之歌》的第十二小节处理一下就完工了。
“第十二小节有什么问题吗?”还没等音效师回答,叶半蕾已经戴上了耳机,反复地听第十二小节。
那天,叶半蕾一直戴着耳机僵坐在会议室里,老板啧啧称赞“看人家小叶这工作态度”。
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叶半蕾忽然就冲出了会议室,狂按电梯,然后等不及,直接从42楼一路走楼梯冲了下去。
出了写字楼,打了车去柳林胡同,却被邻居告知闵和歌在医院。
9
人民医院住院部六楼,叶半蕾遥遥看见闵和歌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嘴里叼着的烟没点燃,一副犯了烟瘾手足无措的样子。
“闵和歌!”她大声喊。
闵和歌停下脚步,望着她,但没有走过来。
他们相隔着一眼的距离。
“我听懂你的答案了!在第十二小节!”叶半蕾边说边朝闵和歌走去,“你练习第十二小节时,我向你告白,之后你每每弹到第十二小节都会窒住呼吸,琴声也变得滞涩。闵和歌!你也爱我!”
这并非她一开始想要的答案,却让她欣喜若狂。
关于爱,每个人都心口不一,每个人都残忍自私,爱让一切词性失去了褒贬。
叶半蕾话音落下,“砰”的一声传来,闵和歌身后传来躯体与金属架倒地的声音。
“方芳!”闵和歌转身大喊,走廊尽头的医生和护士蜂拥赶来。
这是叶半蕾第一次看清方芳的样子,她蓦地就想起了以前外公经常哀号的那句“半截入土”——方芳活生生的肉体却给人虚无之感,像是在缓缓化身无形的触角,紧紧缠绕住闵和歌的生命。
“闵和歌,我……”她试图走近。
“别过来!”闵和歌朝她怒吼,“你根本就没听懂!你忽略了最明显、最大的声音!你滚!滚出我的生活,滚出,我的末日!”
10
入夜,闵和歌躺在方芳病床旁的行军床上,他知道,叶半蕾就在楼下。
他知道,无论多远,他与叶半蕾之间永远都只有一眼的距离。只要他望她一眼,就是电光石火,就能走出末日。同时,亦是另一种万劫不复。
病床上的方芳仍在不停地呻吟,夹杂着咒骂,骂命运、骂闵和歌、骂叶半蕾……大多是无意义的脏话的叠加,她实在太疼、太难受了。
被抢救过来以后,方芳身上插满了管子与电线,各种设备发出不同的噪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头痛欲裂。闵和歌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方芳蒙住头,试图能浅浅地睡一会儿。但下一秒,却如芒刺在背。
方芳用指甲狠狠掐着闵和歌的背,仿佛不惜耗尽仅剩的一点生气,连声音都变得来自地狱般凄厉:“和歌!你还爱我吗?”
闵和歌疼得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动也不敢动。
“闵和歌!你早就不爱我了是不是!你爱上那个小姑娘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和你一起还债,是谁为了你和家里人断了关系!你想想你要敢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世人会怎么看你……”威胁之后又是哀求,“和歌,你爱过我的……和歌,我活不久了,你等我死了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和歌,不要离开我……”
方芳手上的力气终于泄了,闵和歌适时地转身把她拥进怀里:“你又胡思乱想了,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等你病好了……”感觉方芳复又昏睡了过去,他抬头,示意等在门口的医生和护士进来。
做完例行检查,医生把闵和歌叫去了走廊:“我也不跟你说虚的了,你女朋友这种病就是个折磨人的病,折磨她自己也折磨周围所有人。有钱的话就这么活死人一样在床上躺一辈子也不是没可能,但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来说,是没有任何可能性治愈的。”
“大夫!我听说国外又有了新的疗法……”
医生摆摆手,打断闵和歌:“你要真疼她,就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吧。”
闵和歌失了魂般走回病房,闭着眼睛,拉上了窗帘。
无论多近,他与叶半蕾之间也永远都有一眼的距离。
11
一个月后,闵和歌的曼陀林学习班在少年宫举办面向家长的汇报演出,叶半蕾也去了。
她一直联系不上闵和歌,那天在医院被闵和歌那样痛骂,在楼下等了整整一夜都毫无回音,但她回家后,还是心有不甘。她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爱却让她变得如此卑微。她甚至还想过,只要闵和歌不再拒绝她,她会和他一起照顾方芳。
对叶半蕾而言,单相思是一回事,两情相悦却不能相守就是另一码事了。她的世界一直朗朗乾坤月明星稀,她不相信言情剧里专门用来虐人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想跟闵和歌把话说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听的道理比吃的饭还多,该知道怎样的选择才能过好这一生。
因为没有家长胸牌,演出开始后,叶半蕾才从大厅一侧溜进来,倚在安全通道旁,遥遥望着台上的闵和歌。
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垮了,不仅瘦,连一直强撑着那副骨架的魂都散了。隔了那么远,叶半蕾一眼就能看到闵和歌白色衬衫下嶙峋的蝴蝶骨,随着每次琴弦的拨动,刚刚展开翅膀就摇摇欲坠。
与学员合奏完一曲欢快的《g大调双曼陀林协奏曲》,闵和歌起身向观众致敬,家长们也起身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在观众席中央让出一条小路,所有人转身——
大厅正门打开,穿着婚纱的方芳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学习班的孩子们奏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闵和歌单膝跪地为方芳戴上钻戒,社区代表向闵和歌颁发“杰出青年”奖状……
“不要!闵和歌!我……你……”错愕的叶半蕾这时才想起来呼喊,但曼陀林的合奏声淹没了她的喊声,原来世界上最纤细的声音汇在一起也可以遮住内心最强烈的呐喊。
喊到失声,叶半蕾终于懂了,《佩拉吉娅之歌》本身就是一首无果的恋曲。闵和歌想告诉她的是,故事里的人敌不过命运的悲哀与世俗的压力,现实中的他们,同样无能为力。
这才是最明显、最大的声音。
叶半蕾觉得自己果然聋了,这世界,全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