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远 怜跃幽忧忧
我走过去靠在树下叫他,他不理我,我就自顾自在那说话。我说了很久,口干舌燥,就在我想是不是要先走时,他却突然说话了。
他问我:“你恨过人吗?”
我摇摇头,恨人太辛苦了。爱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恨。
但那天靳聪告诉我,他恨他妈妈。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十分和睦的家庭。他的爸爸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作曲家,那时他妈妈还没有当老师,她在一家琴行教小孩子弹钢琴,她爱笑,她弹钢琴的样子很美,指尖每落下一个音符,便和着她的微笑,仿佛开出一朵花来。
靳聪所记得的童年的味道,就是各种各样馥郁芬芳的花香。
他们起初生活在昆明。在他12岁那年,他爸爸失业,生活的压力随之而来。久而久之,他妈妈开始变了,她不再温柔地笑,嘴角看似勾起,却并没有笑意,更像是讥讽。她开始抱怨生活辛苦,脾气变幻莫测,半夜里靳聪醒来,总能听见她在房间里同爸爸争吵。
靳聪14岁那年,父母离婚,妈妈带着他离开昆明,到了红河。她成了学校的老师,他却成天想着怎样逃离她的枷锁。
在靳聪心里,是他妈妈,毁掉了他们原本幸福的家庭。其实他是那样想念那个弹着琴温柔的笑的妈妈。所以他总是偷偷到音乐室的外面,偷偷看他妈妈弹琴。那些琴声里,有他眷念的温情与回忆。
靳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坐在树上,隔着枝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的。
这一刻的感觉十分奇妙,因为靳聪这样的男孩,竟会对我敞开心扉。就仿佛是一颗煮熟了的种子种在一片荒地上,竟然忽然间发了芽。
我靠在树干上对他说:“你好歹还有妈妈,可我连我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靳聪,不好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
6
那天之后,我们成了朋友。然后,陆小尤忽然对靳聪告白了。
陆小尤在某天放学之后拦住靳聪,那天靳聪难得的没有铃声一响就消失,坐在座位上有一脚没一脚的踢椅子玩。陆小尤自信满满地走过去,扶住靳聪踢的椅子说:“靳聪同学,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正往书包里塞课本,闻言惊得把书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我蹲下去捡书时偷偷从缝隙里看他们,靳聪却理都没理陆小尤,把书包往肩上一搭,径直朝我走来,踢了一脚我的凳子说:“磨磨蹭蹭,还不快走!”
陆小尤的眼风从后面扫过来,让我寒毛直竖。那天我没敢回头看她。独行侠靳聪有了同伴,而我作为他的同伴,无时无刻不被人在背后捅眼刀子。
有时放学后,靳聪会开着他那辆旧三轮来找我,很多次车子从陆小尤的家门前经过,我看到她靠在窗户边看我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朝她挥手,想叫她一起下来玩,但她总是立即转身或者哗啦拉上了窗帘。
有一天陆小尤来找我,她一直盯着门前的几株玫瑰看。那是前几天她送我的。
她指着这几株玫瑰对我说:“姜意歌,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就像这几株月季,自以为是玫瑰,其实不过是个假货。你不过,是来代替我死去的堂姐的。”
我看着她,只觉得心惊,便知道自己从来未被他们接受过。
陆小尤转身便看到靳聪,我看她顿了顿,推了他一把跑开了。
那天我和靳聪去常去的一处河边,傍晚忽然风雨欲来,天色暗到极致反而亮了起来。
那天我很想告诉靳聪,长大后我想起了一些事,我依稀记得当年我和父母是从南方海岸来。我的故乡是一个海岛,有渚清沙白的海滩,笔直的棕榈树,门前结高高的椰子,木质的廊桥延伸到海里,终年是潮湿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海水舔舐我脚底的温柔。
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天空有鸟盘桓,不多时便散去了,一场暴雨来临,落满一江水。
我即是在那天决定,离开瑶寨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
7
高考后的第二天,我只背了一个小包,便踏着黎明的微光准备离开瑶寨。但在出瑶寨的那个路口,我遇到了靳聪,他肩上背着包。
他的表情懒懒的,一脸的无所谓,见到我来后把手背在头后,很酷地丢给我一句话,也不管我,就迈着步子朝前走。
“我陪你。”他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没有说话。我仿佛听到风声,有什么在风里开出了花。
少年时最不缺乏的即是勇气,但往往缺乏陪你一起冒险的人。我无比感激,在这个世界上,在此时此刻,我拥有了一个愿陪我在前路未卜之时历经一次壮游的人。
我们在路上拦到一辆拖拉机,盛夏的天,车上载满了西瓜,我们坐在满车的瓜里,朝着远方义无反顾地前进。
我问靳聪:“我们这样像不像令狐冲和任盈盈,一起去笑傲江湖?”
靳聪把手枕在脑后,嘴角勾起一个邪邪的笑:“我怎么看着更像是去亡命天涯。”
我回头去看瑶寨,朝阳初升,那往日熟悉都一切,渐渐隐没在光中。
靳聪和我在中国的地图上从西走到东。
我们坐了整整两天两夜的火车。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我们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这景色即鲜艳又贫瘠,就像我即惶惑又坚定的心。
两天后我们到达东南沿海的海岸,在附近的一间旅馆住了下来,开始漫长且毫无头绪地寻找。在茫茫大海的边缘,我像一只浮萍,飘摇着去追寻或许已遥不可及的故乡。
我和靳聪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个月。
那天我和靳聪去到一个海岛小镇,天气实在太热,靳聪去旁边的冰店里买沙冰,我站在外面的凉棚里等。就是这时,一个推着椰子在卖的老人家满脸惊奇的来跟我说话。
“意欢?你怎么回来了?”
在那家冰店,老人告知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原来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名字叫做姜意欢,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老人才会把我错认。
在我走失的第二年,我的父母举家迁往云南,去我走失的地方找我。这一去许多年,他们即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不久前才得到消息,我妈妈因急病去世,爸爸与姐姐伤心离开越南边境,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在这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数以亿计的人潮之中,他们就此流落和被淹没。
老爷爷告诉了我们我家原来的地址。那天晚上,靳聪陪我一起去了那里。
放站在记忆中温柔的海水中,我的眼泪汹涌如潮水。起初只是啜泣,后来我抓着靳聪的衣领,大哭了一场。
江湖这么远,而我注定要成为无根的浮萍,在里面飘飘荡荡无处归属。
8
意外发生在昆明。
那是我们回瑶寨的路上,靳聪说想去看一看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们背着包,穿梭在昆明的巷陌中,夜间灯火辉煌,窗户里传来阵阵香气,无一不是这热暖人间的俗世烟火。我忽然就很想念瑶寨爷爷给我做的饭。
我们走了很久,都没能找到靳聪以前住的地方。几年来城市改建,很多他以前熟悉的地方都变了,我们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街头的闹市,都是比肩接踵的人群,靳聪情绪有些低落,自顾自走在前头。我踮起脚去望他,我们是如此的相像,所追寻都被丢失,我想,此生我一定再也无法找到像他一样的人,在迷失中彼此陪伴,在软弱时互相给予力量。我想走快些,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
忽然地,我被人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我身上的银牌不翼而飞。
我尖叫一声,靳聪已经追了过去了,我在身后大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
我在半小时后才再次找到靳聪。
他浑身是血,躺在120救护车上,我竟然还在他脸上看到了他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好似天大的事都不过是不必在意的云烟。
“一块……”我站在车旁叫他,却不敢靠近他。
靳聪从担架上抬起头,朝我摊开手,语气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喂,我帮你拿回来了。”
那块刻了我名字的银牌,沾着靳聪的血,此刻安稳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忽然间大哭出来,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这个天字一号大傻瓜,我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后来听到目击的群众说,那时靳聪跑去追小偷,好不容易追到了,却在拿回银牌的时候,跟小偷起了冲突,那人用力推了他一把,撞到了前面疾驰而来的车上。
我在医院冰冷的长廊内抱着手臂,忍不住瑟瑟发抖。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一直一直,好似永远都不会灭。
9
是靳聪的妈妈将我带回瑶寨。
那个平日古板严肃的女人,到达医院的时候脸色惨白,手一直在抖,到了病房门口,扶住门框站了一会,才走进病房。
那时靳聪还没醒。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如今被植入了八颗钢钉和两块钢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吊在床头。医生说,以后能不能正常走路,就看恢复得如何了。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才伸手去擦已经溢得满脸都是的泪。
那时我便明白,无论父母在生活的逼迫下变成怎样的人,无论我们是否厌恶、愤怒、失望,他们对我们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我回到瑶寨的那一天,大伯和陆小尤都在爷爷家里等我。爷爷生了病,躺在床上叫我的名字。我扑过去,他便抓住我的手:“意歌,你不要爷爷了?”
我泣不成声:“不,我要,我再也不离开爷爷了。”
如果人活一世所追求的不过是爱,那么又何必管是谁给的爱呢?江湖不是我归处,爱我的人给予我的家,才是我永远不会失去的家乡不是么?
靳聪从医院回到瑶寨的时候,这个轰轰烈烈的夏天已然到了尾声。
我把他的三轮车开到路口去接他。他住着拐仗,瘦了却白了,仍旧高高的,然而他的腿却不好了,再也不像以前健壮,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跑过去拥抱他,大声叫他的名字:靳聪,靳聪,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我有千言万语,汇成的是一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即便你成了瘸子,也不会改变的喜欢你。
靳聪只是站着任我抱,静静地听着我说话。过了许久,他轻轻推开我,声音淡极了。我甚至听到了他的轻笑声。
“姜意歌,你误会了,我从没喜欢过你。我陪你,不过是想逃出我妈的控制。”
世界都静了,令狐冲说他不喜欢任盈盈,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10
后来有句话我听了很多遍。
人们说,没有人能笑傲江湖,只有人不断地死在江湖。
即使是到现在,我仍然是不信的。
那年我们回到瑶寨,大学录取通知书纷纷到来。我和靳聪的大学都在昆明,只不过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曾经他陪我从中国的西走到东,如今我为他从昆明的西走到东。
靳聪后来一直不肯见我。
因为我每见他一次,必定要表白一次。无论他怎样说,怎样赶我走,我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坐上环线公交,从西走到东,然后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告诉他我喜欢他。
有一次靳聪指着自己对腿对我说:“你看清楚了,我是个瘸子。”
我便笑着点头:“看的很清楚,我喜欢你,跟你是瘸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后来我总做梦,梦到我们回到十七岁,夏天阳光盛大,靳聪高高瘦瘦,还不怎么帅,他开一辆深绿色蜕皮的三轮车,从长满槟榔树的街道上开过,我从树后面出来,要跳到他的车上去,跳上去,然后唱歌。三轮车叭叭作响,风从树梢跑过树也叭叭作响,我唱一首《沧海一声笑》——沧海笑,涛涛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我对靳聪说,我喜欢你。靳聪回答我,我也喜欢你。
哪个少年爱做梦,一梦梦到江湖中。可是江湖那样的远,没有谁能看得见。但我如此幸运,那么远的江湖路,曾有人万水千山陪我走一遭。
靳聪,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