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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密说不上这番话有哪里不对,总之她听得极为不爽,气冲冲地甩开他回家了。

那晚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狠狠地蹂躏那个蓝胖子玩偶,脑子里全是岳浩然说话时的表情: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让她心烦意乱,想要扒开他玩世不恭的面具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哪怕是哭着的,也比这种笑容要让她开心——

她不曾想到,真看到岳浩然的眼泪时她会一点也笑不出来,心都快被撕裂了。

5

岳浩然是在高二结束时出国的,高二整整一年林密都和他混在一起。

说是混,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学照常上,玩一起玩。林密发现岳浩然很聪明,虽然总逃课满世界去玩,成绩却还过得去。岳浩然把电玩城所有的游戏都教会了她,甚至夹娃娃的窍门:操纵夹子到达想要的玩偶上方后沉住气,悬停三秒再去夹。

她甚至带岳浩然到家里去吃饭,岳浩然意外的谦恭有礼,搞得林豪和张艾都不好说什么。岳浩然也挑父母不在的时候带她回家,在自家泳池里教会了她游泳,虽然是狗刨式。

他们亲近成这样,周围人反而失了好奇心,认定两人关系匪浅。甚至有时候林密都有这种错觉:她和岳浩然有除了朋友和伙伴之外的关系。

实际是没有的。

其实这种状况和当初同孙周的情况挺像的,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她很焦灼,好像守着骨头却不知道该不该吃的狗。

总之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有些话不该先说出口。

于是拖啊拖,从冬到夏,共同度过一个完美夏日后,岳浩然约她去水上乐园玩,两人乘同一个滑板从冲浪滑道上疾驰而下时,岳浩然说他要去美国上学了。

接着两人就滑到底栽进水池里,林密从水中爬起来,掏了掏耳朵里的水:“你说什么?”

岳浩然又说了一遍,表情也没有很严肃。林密耳中“嗡”的一声,好像有个水坝坍塌了,涌出的水流噪声大到让她难以接受。

岳浩然没有邀她去送机,可她还是去了。

和岳浩然一起的还有林密素未谋面的他的父母,出乎她的意料,是极温和文雅的一对夫妻,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暴发户。

“谢谢你陪着浩然,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个请务必收下。”他妈居然把手上的玉镯子取下来要送她,她不敢要,岳浩然对她猛眨眼,示意她拿着。

等到父母去托运行李,岳浩然才贼兮兮对她说镯子很值钱,是他外婆传下来的。

“我以为你生气了,不会来送我。”他笑,眼睛都弯起来。林密愤然:明明是你没叫我来送好吧。她却说不出责怪的话,只是问一些去哪个城市,有没有找好学校,过年会不会回国一类的。

纽约。有,不一定。

问答完毕后,两人都沉默了。广播里在报有个孩子在七号登机口找不到妈妈,北方下雪啦,所以某航班不能按时抵达,推着行李车的小夫妻在商量蜜月的细节。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安检前,岳浩然拥抱了她——她也拥抱了他,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背,不想放开。

她几乎要不顾过去的挫折主动跟他说点什么,岳浩然却放开她,并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一些:“林密,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林密又想骂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嗯。”

希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悲观色彩,不敢肯定,只能试探着说:希望。

“我走了,你不准哭——我不喜欢别人哭。”岳浩然放开她,想要勉强做出笑的模样却不能,慌忙转身时,林密分明看见他的眼眶红了,脸颊也是湿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她的心揪成一团,想要叫住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眼泪——不见人,自然见不着泪。

6

刚开始岳浩然会在林密睡前和早起时给她打电话——时区几乎相对,她的暗夜是他的黎明,他的朝霞亦是她的晚歌。

他们不会聊很久,说的多是生活上的琐事,却让林密睡得香甜,活得分外有朝气。

有一天她突然问林豪,她想去美国留学他会不会出钱?林豪既受宠若惊又有些为难:“加拿大怎么样?美国有点太贵了,大概负担不起。”

或许是叛逆期过去了,也可能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一等,她细想想,林豪也没有对不起她。带她回河湾镇,在她为爷爷不肯教吹笛子编花篮时,林豪都为她做了啊。而爷爷虽然对她不好,毕竟也没有打过她,而那时和奶奶睡在一起,她会将仅有的暖水袋踢给自己——他们不爱她,却也未必恨她。每次奶奶差遣自己做家务,林豪也会及时出现,以各种理由叫走她,带她去吃她喜欢的东西。

他站在父母与妻儿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想要伤害他又不愿母亲难过的自己,爱着丈夫同样也怜惜女儿的的母亲一样,惶然无助,总是不得要领。

或许这才是人生——想要的东西越多,就过得越是幸苦。

比方她想要岳浩然。

林密在心里顺了一遍距离美国最近的加拿大的城市是哪个,迅速吃完饭回屋背单词了。她很认真,和岳浩然打电话也要求英文对话,以至于期中考英语考了一百四十五分。

她很兴奋地跟岳浩然讲自己可能要到加拿大留学,岳浩然听完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加拿大的冬天很冷的,小心冻掉了牙。

和岳浩然之间的亲近让林密没了顾虑,她甚至说起当年差点被扔在矿区洗衣台的事。岳浩然说难怪上次突然要去那边,又说当初要真被扔在那里很有可能会被他爸妈捡去,他们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那样多好,我就可以早点认识你了。”岳浩然哈哈大笑。

“去死,谁要当你妹妹!”

那年春节岳浩然并没有回国,后来电话也不再准时,再往后甚至减少到两三天一次。

林密慌了,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在那边朋友多不多,外国妹子喜欢你这一型的吗?”岳浩然先是笑,笑完又叹气,向她道歉,说下次会准时打来。

可他一直食言,电话更少,林密打过去也不一定接。她一边腹诽他食言而肥长成大胖子,一边又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飞过去找他问个明白。

可时间就像被搅乱的线,将她网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而偶尔的通话里沉默渐渐占了上风,岳浩然甚至都不常笑了——这让林密很愤怒:果然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家伙。

可就算不高兴,她也舍不得挂断,常常听着电波中他微弱的呼吸声入眠。第二天一早看电话,通话时间竟长达三四个小时。

果然有钱任性,电话不挂断就扔开,的确是岳浩然会干的事。

直到那时,林密都没有察觉出异样——她过分沉浸在想要见到岳浩然的期待中,又被无形的手蒙住眼睛的缘故。

直到有一次岳浩然半个月都没打电话来,她锲而不舍地打过去,终于接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他的母亲。

“你稍等一下,浩然有话跟你说。”他妈妈带着浓重的鼻音。

只听见一阵扑簌簌的声响,好半天岳浩然的声音才传过来。

“林密,你以后会恨我的。”好像这句话有多费劲似的,他喘了几口气才说完,语气却是笃定的。

对,我会恨你,恨你逍遥快活不和我联系——林密是想要这么回答他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劲。

电话那边好像有人在低声哭泣,那嘀嘀响的频率,似乎是心率监控器啊?

“有些事,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告诉你,可是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开口……哪怕以后你会因此恨我,我也说不出来。”他缓声说,而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你快说,是你有喜欢的人了,还是当了未婚爸爸?或者做第三者被人抓包了?没关系,我能接受的。”林密慌了——不管他干了什么破事儿都没关系,只要他好……只要他还好。

岳浩然笑了,笑声分外低沉,还抖个不停:“我爱你的脑洞。”

林密简直要哭了:“你不要吓我。”

“别哭。”他说。

他怕极了眼泪——若能储存起来,自发现他罹患绝症起,身边人的眼泪都能装满几个汽油桶,而这其中,孙周都有贡献一加仑。

7

因为生病,他再怎么任性自私家人都由着他,甚至是从小被他欺负的孙周。

那次他住院孙周来陪他,他要过孙周的手机来玩,正好就看到林密发的那条表白性质的短信。字里行间皆是不安,又想要掩饰,做出一副我问你是给你面子的样子——只是一条短信,好似发短信的人都鲜活了。

他恶劣心起,让孙周打电话过去回绝她,听听她会是什么反应。孙周本来舍不得地,他要挟孙周,问他是快死了的表弟重要还是有点喜欢的小姑娘重要,孙周心软,顺从了他。

“要笑着跟她说哦。”

看孙周笑着讲绝情话时要哭出来的那张脸,他笑得肚子疼——而对面那个女生讲的话将他的胃口吊起了。

“你要讨好我妈是指望我妈暗地里能给你多打几分?你别妄想了,你得的高分其实是我施舍给你的,你的作文写得烂死了,从来文不对题。”

嘴硬,欲盖弥彰——可是被这么愚弄的她也没有哭,他太想要认识一个不会哭的人了,于是他任性地决定要和林密念同一所高中。

两人相遇那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左脸上的巴掌印肿得老高,她却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是怒气冲冲瞪着他:站路中间干嘛,当路障啊?

——这就是他苦寻已久的、不流泪的夏娃呀!在她身边不会被眼泪湮没,不怕将悲伤传染给她,让自己不那么像个悲哀的皮球,滚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刚开始一切都如他所想,认识她是快乐的事,而自己也能带给她快乐,这让他非常开心。他在等一个时机,等着告诉她自己活不长的事实,以此来印证自己的想法。可是在带她去看过矿区的洗衣台后,他放弃了——他隔着杂货店灰蒙蒙的窗子望出去,昏黄路灯下的那个女孩的表情明明比放声哭泣还要悲哀。

他不忍心让她再这样悲伤。

以前他“逃学”是因为要住院,那次他是想就这样离开再不出现在她面前的——可是他舍不得,他很想念她。

再见察觉到她的喜悦,他既开心,又十分难过。所以他撒了谎,想要把她推回孙周那边,却出乎意料地惹怒了林密。

她也喜欢我——真让人难过。

难过中,欣喜是难免的。

他决定不想那么多,过好当下,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当下了,死亡天使的翅膀已经缓缓张开,将要亲吻他,将他带离尘世。

他眷恋的,林密所生活的尘世。

既要死,总不想在她眼前,让他看到自己的生命被抽干的样子。

他清醒的时间几乎都在跟她讲电话,听着她睡着的呼吸声推测她的睡姿,缓解疼痛的药物都能少用些。

听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盘问自己,讲留学计划,说到时候要来纽约找他把他吃穷,他真是快乐极了。这自私而罪恶的极乐——明知未来自己的快乐会变成她的悲伤将她反噬,他却依然说不出“我要死了”这种话。

她会恨我吧——她一定会恨我的。

这样隐瞒一切将无辜的她舍下的我,和当年要将幼小的她舍弃在洗衣台上的她的祖辈,又有何区别?

哦,有区别,我必然会阴谋得逞,而他们因为母亲对她的爱,失败了。

8

“岳浩然,我很喜欢你。”林密已经不在乎什么前车之鉴了,她要说出来——她必须说出来。

岳浩然从一开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到他出了什么事,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再不说就晚了。

太晚了。

我们要早点认识就好了——被捡回去做你的妹妹也好。你带我到山上,找不到你我也不会哭,因为我知道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找;你带我到漆黑的矿井里我也不会怕,因为我紧紧抱住你,你溜不掉的。

那个陪你一起长大的人不是孙周,是我该多好。我一定会很少哭,不像他那么不争气。

林密将牙齿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颤抖起来,任泪如雨下,声音却丝毫不抖。

“嗯……我也很爱你。”他想笑,却做不到了。

在机场他怕自己会脱口而出,也不让她说出来,因为他觉得那样很残忍。

这才是真的残忍。

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

很多年后我们再见时,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这一生过得很快乐,恨的人唯有我。请不要忘记我,也不要过分挂念我,想起我时,像花瓣落在额头,意外却不突兀。或许有些微感伤,却能很快释怀。

毕竟春去,还有夏秋冬。

请容我占有你这个季节,在我这个自私的人看来,你很值了——毕竟你占满了我的整个人生。之前你没参与到的,我也在脑海中为你补齐了。

“林密……再见了。”他缓缓闭上眼,闻到一阵香气。那黑色翅膀的angel裹挟着回忆的味道俯下身,轻轻吻了他。

林密答应,对面却是一片寂静。背景原有的嘀嘀声也变成了一声长音,有人大声哭起来。她握着电话半晌没动,直到电话被另一个人拿起。

“林密,节哀。”是孙周,嘴上在劝她,自己却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密掐断了电话。

她哭了,哭到岳浩然如果听到,一定会受不了活过来的程度。

可惜他已经听不到了。

电影里说,死亡算不了什么,只要心中有回忆存留,爱就会一直存在。

林密的切身经历得到的经验是死亡不能带走恨,如果你不看开,那恨便一直存在。

她爱他,是实话。

她不恨他,是气话。

爱恨交集……更能长长久久、久久长长地将你刻在心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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