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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是怎样一个诡谲、残酷的世界?对这些女人而言,这是自己毕生最难忘、最幸福的一天。所以就算肉身腐烂,她们也要“回到”这一天。可讽刺的是,尽管她们来了,却发现自己的丈夫不在——原来在他们的一生里,今天根本无足轻重,根本不值得回忆。

所以她们醉倒在沙滩上,胡言乱语,纵声狂笑——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可笑的呢?

何孜一直以为自己创造的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她从未想过原来回忆也可以这般残忍。她头一次感觉到刺骨的冰冷。

她呆呆地站在沙滩上,看着碧海蓝天,纱幔飞舞,却好似目睹修罗炼狱。

一个新娘收起画板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何博士?”

何孜转身,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轻声说:“谢谢你。”

何孜显得有些无措:“不,对不起。”

如果没有这个虚拟世界,她们也许可以永远嘴角含笑长眠不醒,她们不会发现如此残酷的真相,她们不会永远活在这个撕心裂肺的真相里,像是被铁锁缚在高加索山顶的普罗米修斯,痛苦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可是这样的局面,根本不关何博士的事啊。”那位年轻的新娘微笑道,“我是真的非常感激您。”

何孜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不后悔吗?”

她的眼神异常坚定:“绝不!刚来的时候我跟她们一样失望、难过,然后渐渐明白,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无论选什么,都会后悔。”她顿了顿,又说,“结婚前,我以为结婚就是happy ending,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那样,公主和王子永远幸福生活在城堡里——你可以用一切最糟糕的画面想象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我们为一点小事吵架,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每一次濒临崩溃时,总有所谓的过来人告诉我:有了孩子就好了,孩子大了就好了,忍一忍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就这样,我寄希望于每一个过来人描绘的美好明天。直到最后一刻,我才发现,哪有什么美好的明天,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不过很可惜,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是您给我机会重过一次人生,您说,我怎么能不说谢谢呢?我过去未曾实现的所有梦想,现在我有无尽的时间来完成。我不后悔时间永远停留在今天,今天确实曾是我一生中最美、最开心的一天。有他,最好;没他,也罢。这是我的人生、我的一天、我的永远啊,关他什么事呢?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一生去陪他、陪我们的孩子,现在,我要永远陪着我自己。”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握住何孜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会来这里,但,谢谢您,真的,谢谢。”

4

何孜第二次醒来时眼眶湿润,默不作声地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她这个样子令吴常十分担忧,只听吴常小心翼翼地问:“他也不在2016?”

何孜摇了摇头。不但他不在,就连他的妻子也不在。难道他们真的并不快乐?要是在几十年前,何孜会因此恶毒地笑出声来。可从2016年回来以后,她心如刀绞。这才发现,原来她有多么想见到他开心的样子,无论他跟谁在一起。

吴常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们做过摸底调查,只有百分之七十三的人会选择回到最快乐的那一天。每个人对于‘难忘’的定义不同。有些人难忘的一天未必是最快乐的,也许是悲喜交加,也许是更加复杂。”

何孜抬头看他。

“比如有人曾来信表示纠结。他最想回到十岁生日那天,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他们在游乐场玩,然后切蛋糕,母亲送他礼物……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就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的母亲因此离世。他希望我们能为他‘剪去’这一天的后半段。”

何孜笑起来,摇头不止。她突然想到沈方文说的那句话:你们人类,贪婪无度。

吴常也苦笑:“还有一位老太太,她希望回到前夫再婚的那天。她认为前夫与他的新婚妻子一定会回到那天,于是她准备大闹婚礼,让他们难堪。”

“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头儿希望回到高考填报志愿的那天,他相信只要自己改了志愿,一生就会改变,从此飞黄腾达。”

“当初重男轻女送走女孩的母亲,听说女孩有出息了,就想回到送走女孩的那天,改为送走日后败家的男孩,留下女孩。”

吴常抹了一把脸,露出少有的疲惫的神态:“老师,坦白说,有时候我也糊涂了,我们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否真的可以让人快乐呢?快乐究竟是什么?如果快乐永恒不变,那它还是快乐吗?”

快乐快乐,我们觉得快乐是因为它转瞬即逝,像一场持续不久的盛大婚礼,结束后你便面临数十年惨淡枯燥的婚姻生活,所以对比之下你才会觉得婚礼快乐,弥足珍贵。而欲望进一步膨胀,人们开始把这当成人生的“补救”,所以才会想把现实生活里无法实现的虚妄和肮脏的想法带进虚拟世界。

何孜想起有一次,沈方文向一个病人宣告不治之症的消息后,那病人情绪崩溃,疯狂地扑打他,怒骂他:“庸医!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废物!庸医!”

何孜又心疼又生气:“你干吗跟他说实话?”

沈方文反问她:“骗他长命百岁有意义吗?”

“至少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皇帝的新装。为什么总是想要永恒呢?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接受人会死、爱情会消亡的事实呢?”

“因为事实残酷。”

“因为残酷就拒绝接受吗?因为拒绝,它就不会发生吗?”

何孜哑然。

如今回想起来,何孜才开始慢慢理解沈方文。在这个众人狂欢的浑浊人世间,他拒绝永恒,他面对死亡,他是唯一一个勇敢而又悲伤的人类。

不过很可惜,何孜理解他,只是理解得太迟了。

吴常突然开口:“老师,要不去‘排队区’看看?”

5

何孜站在一座虚拟的陵园前,差点后悔死了。

何孜对虚拟世界的要求极高,连花香、微风这样的细节都要做到。随着技术的发展,happy ending历经多次升级,唯独对这个“排队区”,何孜一直不怎么上心。因为这只是一个备用的“世界”,用于系统繁忙时缓存用。开发团队问她,这个用于备用的“世界”要怎么设计?她随口说“就做成一个陵园的样子”。

何孜想不出有谁会选择待在这种鬼地方。

可偏偏有人这么做了。

吴常说,每年的问卷调查都有约百分之零点一二的人想选择“陵园”服务器。因为happy ending条款里有一条说,程序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出现bug。

“这个bug是,您可能会被暂时送到‘陵园’服务器。‘陵园’服务器是系统的排队区。会暂时出现在排队区,是因为您选择的那一天服务器排队人数过多,需要在此备用服务器稍稍等待。”

为了这万分之一概率的bug,有百分之零点一二的人类主动选择永远守在这里。

何孜遇到一个穿带帽衫的小男生。

“因为可能爸爸妈妈走的那天程序出了bug,那么他们就会经过这里,那么我就可以看到他们啦。”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愉快地说。说完,他又指着脸上的疤问何孜,“会吓人吗?”

何孜看了看,说:“还好。”

“那就好。”他开心地道,“我爸妈胆小。其实不疼的,一点也不疼。”

何孜忍不住问:“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他掰着手指头:“我是十九岁那年挂的。嗯,那么现在是,哇,有十一年这么久了!”

他在世时总是跟父母对着干,任性妄为,终酿苦果,因为一场意外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而亡。在最后一刻,他做出决定,要守在这里。

“爸爸妈妈应该很失望吧,有这样一个糟糕的儿子……”他嘴里叼着根草,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他们应该不会选任何一个有我的日子,那么,我就永远都遇不到他们了。”

原来如此。终于幡然醒悟的少年苦苦守候,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就想再见爸妈一面,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何孜心有不忍:“可这样你要等好久好久,也许——”

也许系统没有出现bug,他的爸爸妈妈永远也不会经过这里。

少年挥挥手,无所谓地笑道:“没关系啊,等得越久,就说明爸爸妈妈的身体越健康。如果一直都没有等到,那就说明……”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假装被风迷了眼睛,拉扯衣服胡乱抹了一把脸,重又露出笑容,“说明爸爸妈妈没有我也一样过得很好啊,可能已经有了很好很好的弟弟妹妹,所以他们会回到有弟弟妹妹的回忆里。”

可是这个简陋的“世界”里,何孜并没有为他们设定有“风”。也许回去以后,是该让吴常给这个“世界”加一道风了。

何孜又往前走,她看到了想对受害者家属说对不起的凶徒,与所爱擦肩而过抱憾终生的人。吴常说,每一个滞留在这里的人都有极其强烈想要见到某个人的心愿——不然谁要赌这万分之一的风险。但他们每个人都是懦弱的、不自信的——他们不相信对方也会想见到自己。

吴常以为,沈方文也是这样的人。

何孜不来不知道,来了以后,她摇头苦笑。不,沈方文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了,碧落黄泉,永不相见。他甚至拒绝何孜去参加他自己的追悼会,他把恶毒的讣告发得漫天都是。他是铁了心不想再见到她啊。

何孜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九十六岁了,还跟十六岁时一样倔,这样翻山越岭、上天入地地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挺直腰杆,决定离开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虚假的世界。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微小的女声,口气有些不确定:“是何博士吗?”

何孜回头,看见一个中年打扮的女人。

“您是?”

她笑起来:“我就说看着眼熟嘛,您是何博士吧,我是方文的妻子,我在他的电脑里看到过您的照片。”

何孜后退一步,整个人好像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她好奇地问:“何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何孜脱口而出反问她:“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沈方文?他们的婚姻不幸?还是她爱他而他不爱她,所以在此等候准备给他一板砖?

何孜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想到她说:“哦,因为这儿便宜。”

“便宜?”

“是呀,打八折。”她认真地道,“本来我觉得人死了就死了吧,还存在机器里做什么?不过来推销这项业务的孩子也不容易,说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还说给我打折,我不好意思,那我就签了字。对了何博士,正巧看到您,我想问问这机器……会停电吗?停电了我会怎么样?对了,还有您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呀,这也是高科技吗?”

何孜这一生设想过无数次当她遇到沈方文的妻子时,自己应该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才能全方面碾压她。她嫉妒这个平凡无奇的女人,恨了整整一生。她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相遇,而她毫无敌意,连在happy ending里选一个青春形态都不会,只是纯粹好奇停电了会怎样。

何孜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沈好吗?”她这才想起问何孜。

“他过世了。”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不难过吗?”

她笑起来:“生老病死,这很正常呀。”

何孜若有所思:“就没想过天长地久?你不想在这里再遇见他吗?”

她爽朗地笑道:“哪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就好像这个机器,就算不会停电,也总会有坏掉的一天吧。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坏的,东西是这样,咱们人是这样,机器也是这样。坏就坏了吧,有什么要紧的呢?人也是,遇得到那便遇得到,遇不到也没办法,不是吗?”

何孜犹如醍醐灌顶,呆呆地望着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何孜这一生所执着的一切,她创造的这个看似永恒的世界,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幻。终有一天,它也会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世界如是,肉身如是,爱情亦如是。

6

happy ending的创始人,伟大的女科学家何孜于凌晨在睡梦中离世,享年九十六岁。她走的时候面带微笑,似是甚为舒心满意。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她在弥留之际,竟亲手摘掉了happy ending的传感器,致使系统无法读取她的记忆。

她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自己却放弃步入那个世界。

这对happy ending是个绝大的讽刺与不利。何博士终身未婚,她收养的孤儿吴常作为项目的接班人,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他拒绝回应外界关于对此事的一切质疑,也拒绝透露其中的原因。

吴常六十岁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他有时会梦到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经常到孤儿院教他们读书,说学习最好的小孩会被一个仙女一样的姐姐带回家。吴常为此发奋图强,直到有一天,何孜出现在孤儿院,挨个问他们的名字。

当他说自己叫吴常时,她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他回家了。

这个名字是那个男人给他取的。

那个男人骗了他,什么小仙女,何孜凶得要命。每次吴常因为学习不好挨揍哭得稀里哗啦时,那个男人总是偷偷来看他,给他买好吃的。

临走前他总是说:“以后你要孝顺你的老师。”

何孜不准吴常喊自己妈妈或是阿姨,他只能叫她老师。

那个男人总会对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发呆。吴常叼着鸡腿看着照片,问:“老师以前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男人说:“滚。”

后来吴常长大了,他跟那个男人一起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他叫他老沈,问:“老沈,你后悔吗?”

男人说:“不,我不后悔。”

“那没有老师的人生,你快乐吗?”

男人没有回答。

再后来,那个男人病了。他说:“吴常,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吴常忍不住问他:“死老头儿,告诉我,你想永远活在哪一天?我可以让你再见到她。”

沈方文摇了摇头。他说:“我最快乐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我把她记在这里就好了。”说着,他按了按胸口。

他跟何孜一样,放弃了happy ending。尘归尘,土归土,所以何孜上天入地,怎么也找不到他。

而吴常一直没有告诉何孜的是,沈方文离去时,手里紧紧抓着那张老照片。

照片里,何孜一袭白衣笑容灿烂。沈方文没有看镜头,他看着她,笑容温暖。

沈方文说,这样不好吗,这样不也是永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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