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贝伦仍然在奋力挣脱束缚,抬起脖子企图咬住绳子,他的额头憋得通红,青筋暴起,紧咬的牙齿还是碰不到绳子。一个女人拿着棍子一点点靠近他,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贝伦两眼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平静的晴天只持续了一天左右,大雪又一次降临极北之地,如此频繁而大量的降雪,田里的冻麦不论多么耐寒抗冻,也会被积雪的重量压死。托姆拖着两条已经抬不起来的腿走近田里,积雪几乎到达了他的膝盖。因为已经把铁铲变卖了,现在他只能用手扒拉冰冷的雪块,双手并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刨地的狗。
即使他如此努力,刨出一块干净的区域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还有一整片压满积雪的田地正等着他。托姆微微拱起后背,看到漫天风雪中,饱满的褐色小穗压弯了麦秆。托姆大喜过望,赶紧上前准备收割,结果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托姆的脸埋进了积雪之中,没有力气翻身,但他的意识非常清晰,他知道在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被闷死,便企图用手把自己撑起来,然而手掌一接触雪地就陷了进去,现在连手臂都没办法动弹了。他想大声呼救,啃了几口雪,发出的喊声闷在雪做的浅坑里,连狂风都在嘲笑他的孱弱无力。
很快,急促的温热喘息已经不能继续融化积雪,脸变成了蓝色。托姆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四肢和身体已经麻木,实际上只是在做本能的颤抖。雪尘翻飞之际,褐色的麦浪在托姆眼中慢慢消失,贫瘠的积雪田中只长出一具尸体。
托姆死后第二天,村民们又一次齐聚破木屋,房间里只有神智不太清晰的贝伦一个人。村民喂了他一点热水,里面掺杂了几小片硬硬的树皮,呛得贝伦连咳了好几声。
一个男人取出卷好的羊皮纸:“这是新的议题,作为中保你要帮我们传达‘树球’。”
“诉求。”贝伦立刻纠正,然后接过羊皮纸。
“对,管它什么呢。”男人搓了搓手,“一直往东南方向走,就可以到最近的镇子上去。在开始代表会议之前,你不能打开羊皮纸,听懂了吗?”
贝伦点点头,扶着墙壁才勉强站起来,他实在太饿了。男人好心提醒他:“我们帮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例如马匹和食物,都在村子北面的小房子里,你要就过去拿吧。”
贝伦不懂得说谢谢,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拉开门走出托姆的小屋,村民们仍然围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暴风雪还在持续,贝伦怀揣新的会议议项,艰难地走向村民口中的那个小屋子。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个建筑,它小得就像是两间城里随处可见的茅房并排合在一起。贝伦觉得稀奇,绕着小房子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什么马匹或食物。
忽然,门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苍老的面容探出来,看了贝伦一眼,便垂眸低低抱怨:“哎哟,送过来也不绑好,要是除了差错……”
贝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抬起双手捧在一块,向老人讨要食物。老人翻了个白眼,把头缩了回去,但留着敞开的小木门:“知道了知道了,进来吧。”
贝伦需要侧着身体才能走进门内,里面异常狭窄,根本没有站的地方,一块铺黑布的木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所有瓶瓶罐罐都放在墙上的架子上,迫使贝伦低头弯腰。
几根蜡烛在各种玻璃瓶后头,透过不明液体散射出各种颜色的光芒。贝伦微动嘴皮,好像在念各种瓶子里装着什么液体,同时口水也从嘴角流了下来。
“坐在木板上,把这个喝了。”老人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子,里面装着淡红色的液体。他背对着贝伦鼓捣什么,没有发现年轻人非但没有喝下小玻璃瓶里的东西,反而把手指伸了进去。
“红石榴花,萤火虫壳。”贝伦嘿嘿笑了起来,他看到了红宝石一般的液体里有一些黑色沉淀物。
老人闻言愣了一下,把手里的两个玻璃瓶放下,带着惊讶又好奇的表情挑起眉头:“你认识这个?”
贝伦得意地抬起鼻孔:“研磨虫壳,四十滴比一勺,煮沸,圆形炼金阵。”接着便仰起脖子把液体喝了下去。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过只看见了贝伦鼻孔里复杂的鼻毛。他请年轻人躺下:“不得了,不得了!来来来,快躺下,再和老夫多说一点……”
又苦又辣的液体在贝伦喉头滚动,有些难以下咽,他看到喉结处发出微光,好像长出来一只小萤火虫。喉咙经过灼烧后适应了这种口味,竟察觉出一丝甜味来,贝伦的脸颊变成了微醺的红色,目光所及之处,三个老人如水中倒影一般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感觉就快要飘到天上了,被老人扶着背脊慢慢平躺。然而躺在木板上的一刹那,他看到老者背后闪出的冷光,烛火经过散射照亮了锋利的小刀,贝伦感觉到了危险,一个打挺想要站起来,但老人用另一只手顶住了他的额头,不管年轻人力气多大,愣是没有从木板上挺起来。
眼看老头已经要把小刀扎下来了,结果贝伦发现那就像是看慢动作一样,随便一侧身就躲开了。薄薄的刀刃卡在木板上,似乎随时都会折断,它的用途只不过是割开皮肤之类的精细活。
贝伦撑着木板用双脚将老人蹬开,后者从地面腾空,狠狠撞在墙上,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倒落下来,玻璃齐齐破碎,不同颜色的液体混淆在一起,激烈地发出灼烧般的“滋滋”声,气泡鼓胀后立刻爆裂,烟尘和雾气同时扬在空气中。
贝伦感到眼球酸涩,好像有一只爪子在刮他的瞳仁,便赶紧合上眼皮,并暂时屏住呼吸。各种各样的炼金药剂在小小的空间中来回反应,贝伦隔着眼皮可以看到小小的光点,但更多时候,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听到释放气体的声音。
“啊,主人,我向您献上贡品了!”
苍老的人声离贝伦很近,年轻人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但是刺痛感从腰间袭来,疼地他向远离痛处的方向挺起背脊。他抓住老人的手臂一拳抡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老人的下巴上。后者闷哼一声,好像有骰子滚落在地。
为了保险起见,贝伦又凭感觉来了几拳,直到拳头上变得湿漉漉的,才把老人松开。
老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顺便又带落几个瓶子。贝伦听见了爆炸声,火苗发出的红光窜进他的眼皮,他只是想看看情况才微微睁眼,刺激的感觉立刻就钻进眼皮的缝隙中,视线变成了血红色。
贝伦吓了一跳,赶紧重新闭眼,所幸在这之前他看到了木门,只是肩膀往前挪了一下就算出门了。
冰冷的寒风此时变得格外怡人,贝伦放开胆子大口呼吸,就在第二次吐出热气的时候,身后的小屋轰地烧了起来,青绿色的火焰窜上半空。贝伦一时看呆了,他好像从这诡异的颜色里看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男人,他扭动身姿张开双臂,黑色的浓烟绕过他的肩膀。
贝伦跪在雪地里也大张手臂,欢呼般地大声尖叫,如果有房梁在燃烧中垮塌,他会叫得更加高亢。茅房大小的木屋烧得很快,一会就变成了一堆焦炭,贝伦爬过去扒拉,烫了好几次手,最后站起来踢开没有烧完的木炭。
老人已不见踪影,不知是烧干净了还是仍被压在下面。玻璃瓶装的液体无法收集,但贝伦仍找到了很多炼金材料,有的是难得一见的植物,有的是宝石和石块。他把他们一股脑塞进怀里,石料的棱角刮在内衬上,惹得他扭曲身体,不自然地走路。
贝伦左右环顾,发现四周只剩下了自己和冰天雪地。如果不是肚子里空空如也,他本可以在屋子里就杀死那个干巴巴的老人。贝伦倒在雪地里,极力伸展四肢,然后上下扫动。一想到自己在皑皑白雪上画出一只大蝴蝶的轮廓,他便露出得意的笑容。
贴近雪地的耳朵非常敏锐,贝伦听见一串脚步声。要么是一只四脚兽和一个人,要么就是三个人,动作都很轻,像是在鬼鬼祟祟地接近。贝伦本想去摸腰间的剑,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放弃这个动作。
一对纤细的脚踝停在贝伦旁边的雪里,它们曝露在空气中,平底鞋下还垫着一层蓝色薄膜,奥术能量让它们不至于陷入积雪。贝伦顿感时机已到,猛地翻身过去,张嘴咬住来者的脚踝。虽说是咬,也只不过是舔了两下而已。贝伦觉得舌尖还有点甜,咂咂嘴又继续舔着。
“你这个!”
暴躁又熟悉的声音从贝伦上方传来,有人一脚把贝伦的头踩进了雪里——啊,连这一脚都是那么熟悉。伊薇恼怒地咬牙,鞋底在贝伦脸上来回碾动:“松开你的狗嘴。”
英菲宁穿着雪白长裙和珍贵的白狼皮制成的披风,几乎和周遭融为一体。她慢慢蹲下来,一双膝盖往同一个方向弯曲。“你好,贝伦。村民们对你们怎么样?”
贝伦愣愣地看着英菲宁的下巴尖,努力回忆村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骗我。”
“然后把你送到了这个炼金术师这里——这么说来,他是你的同僚。”
贝伦惊讶地抬起脖子,对王妃一个劲地摇头。伊薇端来煮熟的肉,升腾的热气几乎立刻就会被冷风吹走。贝伦一看到汤盆,立刻蹲在伊薇面前咧嘴笑,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一定会让它欢快地摆起来。
伊薇蹲下来,用大勺子舀起一块瘦肉和半混的汤。贝伦毫不犹豫地把勺子含在嘴里,烫破了舌头上的皮。那是一种细嫩的飞禽肉,或许是鸽子,或许是天鹅。伊薇一边骂一边想把勺子抽出来,但贝伦伸长了脖子,不肯松口。
英菲宁爱怜地抚了抚贝伦的脸颊,站起来在废物面前踱步。这时贝伦才看见第三个人,她的手上冒着蓝光,穿一身长袍。
“这些人没有谈判的打算,贝伦,他们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伊薇从贝伦身上摸到了村民给他的议项,她卷开羊皮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识字。
“这样贪婪的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养着、留着?”英菲宁继续说道,“因为他们为我们提供粮食。我们施舍他们田地,让他们坚守本分,他们却要这要那,加罪于人,难道不是非常无耻的行为吗。”
贝伦闻言头痛欲裂,没有咽下去的汁水从嘴角流到脸颊上,北风一吹就凝住了。他仰面躺好,雪花在冰冷的空中漫无目的地飘飞,贪婪和无耻这样的词藻,永远不会和它们沾上边。
“圣主创造我们时,我们只是行尸走肉,贝伦。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这天太阳落山,围坐在托姆小屋里的白雪村村民还没有离开,他们为托姆那一片已经下种的冻麦的归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是托姆的血亲,虽然这中间可能隔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人,为了自己,再淡的感情也能让圣主落泪。
“不是要起义吗?”一个男人用手撑起上半身,“我们就把收下来的麦子分一分,然后打到庄园去。”
“那也要分妥了。”女人急着插嘴,“我家有男人,要多分一点。”
村民们早就忘记了种子还被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争吵。可惜大家都没有力气打架,否则场面应该会更加精彩。女人揭发火堆对面的男人用一小捧烂掉的种子买了她一晚上,她的丈夫爬过去掐住男人的脖子,两人手抓着手翻滚一阵,不知不觉滚进了火堆里。
众人尖叫起来,打开房门请寒风来吹灭两人身上的火苗,然而进来的是两个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汉,心口的铁板上都雕着鸦卫的纹饰。
极北之地的村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甲胄的士兵,坐在地上干瞪眼。士兵绷紧嘴唇,抽出长剑,把离自己最近的村民的脑袋利索地砍了下来。也许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村民的头颅落在地上的时候,断口都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得没有流血。
火堆里的男人继续滚打,士兵举着长剑推进村民们的腹腔。一副副瘦瘪的身体甚至让人怀疑他们体内到底该有没有血。男人终于感到灼痛,各自分开拼命打滚,士兵分别把他们踢到墙角,划开他们的喉咙,然后搅烂脊骨。
火苗继续在尸体上燃烧,最后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村子。士兵退出托姆的小屋,远在繁华镇上的托姆再也不会收到来自于落魄兄长的求助信,会不会感到如释重负呢。
贝伦坐上英菲宁的马车后,一直倒在她的怀里酣睡。白狼毛又柔顺又温暖,梦中的贝伦时不时用脸颊蹭蹭,英菲宁也不吝啬自己的拥抱,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肩膀。伊薇在马车外纵马,时不时凑近车厢窗户,弯腰挡开幕帘检查厢内的情况。
英菲宁笑弯了眉毛,故意在贝伦脸上亲了一下,伊薇满脸通红,哼地一声放下幕帘:“此行是去圣主都城,要花上七八天,还请王妃注意保存体力。”
“都不叫夫人了,”英菲宁委屈地凑近窗户,“我们是那么陌生的关系吗。”
“王妃。”
“嗯?您在叫谁?”
幕帘外沉默半晌,马蹄声都有些紊乱,最后在王妃的期待中伊薇轻轻喊了一声“夫人”。
英菲宁非常满意地靠回软垫上。“我让沿途的士兵拦着点巴斯克了,我们可以和他同时抵达。”
“另外还有殿下那边。”伊薇说,“现在他应该在到处找您。”
“殿下才不会到处找我,只是那么做罢了。”
马车慢慢悠悠地在雪地里前进,老车夫经验丰富,车厢两边的大火球也能为他照明眼前,唯独他胯下的白色骏马似乎不太安分,一直扭动脖子,让车夫很难控制。
老车夫皱起眉头,猛地一甩手中的缰绳:“吁!你这个坏家伙,安静!”
咒骂声传到了车厢里,英菲宁探出脑袋,瞪大了眼睛:“车夫先生,您这是在骂谁?”
“抱歉,夫人,当然不是您。”车夫转过头去,“是这匹马,它,它很暴躁。”
英菲宁翻了个白眼。“他只是有些害怕陌生的环境,您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吗。”
车夫显得为难,同时粗鲁地扯紧绳子。“夫人,它们是牲畜,对它好又有什么用。”
“看来您不是什么好车夫。”英菲宁赌气似地一挥幕帘,把头缩回去了。
伊薇一脸怒容纵马和车夫平行:“他可比你尊贵!等到了圣主城,如果他身上有一条绳印,那你的身上就会有十条鞭印。”
“他叫涅尔!”车厢里又传来声音了。“叫他的名字,涅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