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个消息后,萧摩勒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他一闭眼,就想起父亲苍老的面庞,想起母亲满是皱纹的双手,响起小妹妹咯咯的笑声,想起她软软的胳臂和腿,想起挂在小弟胸口的獠牙串子……每一颗獠牙,都是萧摩勒一点点攒起来的!
萧摩勒那时候就想死了。
是昌州的老卒韩人庆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收容了萧摩勒,给他灌了整袋子的烈酒,让他打起精神活。可后来,韩人庆也死了。
韩人庆把萧摩勒托给了郭宁。郭宁对他很好。
萧摩勒人前人后呵呵地忙着军务,好像没什么烦恼,但实际上,他早就不想活了。在海仓镇,他迟迟不去安排荫户,是因为他忙于军务,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随时会死的人,要荫户干什么!
萧摩勒纵声大吼着,尽情地厮杀。在这样的厮杀场上,他看到了眼前这些猪狗一个个的死,感到了快活。大金朝廷什么也不是,可那么多的好男儿,都死在了漠南山后的千里沙场,那么多的人死在边疆,至今尸骨难寻……你们这些猪狗凭什么活着!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萧摩勒是这样,从北疆退回的溃兵们,谁又不是这样呢?不过是程度轻重罢了!愈是狂乱的战场,愈是让将士们满意,在战场上,他们才暂时忘记痛苦,而被野兽般的杀气所控制!
杀!杀!杀!
萧摩勒狂吼着,把右手的布鲁狠狠砸在对手的脑袋上。
虽然有头盔的保护,但巨大的力量还是打碎了颅骨,对手的眼球猛然暴凸,鲜血从眼眶溅射出来。
萧摩勒让开扑来的尸体,大步向前。
战阵稍后方,杨万把亲信甲士一队队地派到前头,却旋即即死,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他颤声问道:“这人是谁?莫非他便是骆和尚?或是李霆?”
萧摩勒再度破开一队,前方撞上了勉强保持阵列的枪矛手,萧摩勒刚迫到近处,枪矛急刺,立时在他身旁左右激起了一阵惨叫声和噗嗤噗嗤的枪尖入肉的声响。
萧摩勒用布鲁的弯钩钩住一杆长枪,箭步冲到了近处。持枪的女真人竟不退让,而是沉肱发力,用肩膀和萧摩勒对撞了一下。虽踉跄退后,双手持枪的架势全然不散。
那是个年老的女真人,身体有些佝偻,而两眼里满是凶狠的光芒。这种女真老卒,大约是保有超群血勇的最后一代女真人了,看他四五十岁年纪,体力虽然衰弱,但战斗经验还在。
他向萧摩勒招了招手,挑衅地笑了笑。
萧摩勒高喊着冲了上去。
但就在他前冲的同时,被甩到后方的女真人枪矛手队列崩溃了。数十上百人跟了上来,疯狂叫喊着蜂拥到了一处,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乱戳乱砍。
这种环境下,没办法选择对手了,没办法施展厮杀的技艺了,漫天血雾飘散,甚至也没办法分辨敌我了。
所有人都只靠着本能,用最快的速度挥舞着武器,凭运气格挡,或者砍杀对手。萧摩勒的布鲁不知何时断了,他夺过一把断裂的直刀,继续乱砍。甚至有人失去了武器,便挥拳,冲撞,乃至张嘴撕咬!
那年迈的女真人不知死在了哪里,而萧摩勒没有力气了。
与他一同陷阵的三百精锐,这时候已经折损过半。敌军的队列,被他们搅得稀散,但他们没有余力继续冲击了。
他把沾到脸上、嘴角的血肉抹去,转头看看钉在自己甲胄上未及拔出的箭矢,笑道:“杀得痛快!”
赵瑨等三将所部,原本有七千多人。攻打淄川城前后五日,号称惨烈,也不过伤损了千余。可今日与定海军一战,赵瑨等将,都已经派执法队,才强压住士卒的动摇。然而两刻之内,大军连退了一里多地,抛下的尸体也快到了千人!
真是一场恶战!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胜负即将分明了!
赵瑨嘶声喊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没力了!顶住!”
他麾下十数名军官全都狂喊:“顶住!顶住!打退这厮,我们就赢了!”
战场上,北风呼啸而过,吹动千百战士的戎袍,吹动猎猎翻卷的旗帜,汇入轰鸣的鼓角之声。郭仲元直接带领的十个小型方阵始终没有乱,而是肃然紧随在萧摩勒的后头,与战场保持着五十步的距离。
他隐约间听到了敌人的喊叫声,不禁冷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笑话。我军还有余力!
这些高高在上的军官,不知道普通人若被逼到极处,也会疯狂。厮杀到这时,郭仲元所部的死伤其实远超过三将所部,郭仲元身边的生力军已经不到一千五百人,但他有绝对的胜利信心。
因为这些士卒们目睹了前方的恶战,全都已经激发出了凶性。这些人投入战场,便如猛兽驰奔,足能取胜!
在今日之前,郭仲元顶多带领百人厮杀。眼前这场战斗,是他平生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有人不服,有人疑虑,他更知道,郭宁为什么用他。因为郭宁相信他敢于付出代价,敢于打硬仗,敢于立奇功!
那就立一场奇功,献给郭节帅!
正待发令,后头脚步声响。原来是张驰一瘸一拐地赶到。
“你不去监阵,来此做甚?”
“监阵个屁。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监的?”
张驰喘了两口气,啐吐了嘴带血唾沫,把金刀双手奉还给郭仲元:“敌人以为我们没有余力了……那恰恰是他们最容易动摇的时候!我们全军压上,一口气,宰了他们!”
“好眼光!”
郭仲元哈哈一笑,接过金刀,催马向前:“随我杀!一口气宰了他们!”
“跟随郭将军!跟随郭将军!宰了他们!”军官们在喊,原本的俘虏们在喊,壮丁们也在喊。他们的喊声和脚步声汇成了浪潮,在招摇的军旗间汹涌咆哮。
而敌阵中,赵瑨等三将全都脸色惨白。
看看,看看!这就叫没有余力了?
石抹孛迭儿方才亲临前敌,结果肋下被划了一刀,尺许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昏昏沉沉抬头,破口大骂道:“听到没有,在喊郭将军呢!你们都是蠢猪!这条恶虎杀来,谁抵得住!快逃吧……”
话还没说话,眼角余光扫到,杨万已然拨马而走。
三将所部立时大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