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百户扭头嚷了几句,挥手示意,随即拨马退到一旁。在距离栈桥二十步外的草地上,早有仆从铺开了毯子,摆上酒肉。几名贵人盘膝坐下,旁若无人地用手里的小刀割下熟肉,粗鲁地塞进嘴里大嚼。
围栏里的蒙古人开始挑选。他们凶横的策马闯入人群,挥鞭左右乱打,用最粗暴的办法选出健壮有精神的人,将他们一拨拨地赶到围栏外头。然后把年迈的,手脚不灵便的,或者身体上有严重伤势乃至残疾的都筛选出来,用马匹冲撞他们,将他们逼到围栏的另一侧。
赵瑄冷淡地看着这一幕,并不阻止。
近十余年来,由昌、桓、抚等州向西,包括大同府和东胜州、云内州等地,逃亡草原的百姓很多。
这是因为连年天灾,再加上官府凌迫,破产的牧民、失地难以为生的边地汉儿人数很不少。他们当中较软弱的,或者卖身为奴,或者饿死冻死,较强悍大胆的,便往北逃过界壕长城,想在草原上找一条活路。
但草原上的经济形态远比内地落后,大部分去往草原的汉儿,都成了牧奴,过的日子未必比原先好些。
所以,一方面每年有许多人逃亡草原,一方面每年又有许多人意图逃回长城以南。去时容易,来时却难,许多人在逃亡途中被蒙古人抓住,或者当场处死,或者捆起来带回草原深处。
赵瑄的家族曾经往草原上贩卖瓷器,到过长城以北好几个边贸集镇。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
后来随着蒙古人势强,小股蒙古军突入界壕防线,掳掠人口的次数更多。而伴随着掳掠的,有大量的屠杀,还有一个个家庭被摧毁,一个个普通人的撕心裂肺,乃至死于非命。
而赵瑄的家族生意,到此时也就无以为继。毕竟蒙古人都已经拿刀子抢了,何必还和你们老实交换呢。
眼前的情形,便如赵瑄少年时在边地看到的。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不过,明明是打了胜仗的定海军出面解救百姓,这些蒙古骑兵却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姿态,实在可恶。
汉民们,忽然被驱赶至此,本就心惊胆战,这时候更是喧哗哭喊。
他们会恐慌,是很正常的。他们原本可能是勤勉的农人,可能是精于算计的商贾,可能是过着优渥生活的官宦,但现在,他们所有人只是惨烈屠杀后剩下的游魂,在蒙古人眼中,他们的地位和牛马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牛马更低,死了都不会心疼。
他们除了哭喊喧闹,又能做什么?
赵瑄待要与那蒙古百户交涉,忽又止步。
他想了想,指一名牌子头:“但凡被挑出来的,就是我们的人了,你立即带五十名甲士,到围栏那边护着!”
那牌子头应声领命而去,旋即就带了五十人,横插到百姓与蒙古骑兵之间。
几名蒙古骑兵正策马游走在百姓前头,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其中的女人,时不时惋惜地抱怨几句。被甲士们一冲,蒙古人呼喝挥鞭,恼怒地摆出种种威胁姿态。
但这五十名甲士,便是当日随骆和尚强突蒙古骑兵的铁浮图成员。他们原本就个个身材高大,性格勇猛剽悍,刚把蒙古人砍瓜切菜杀过一批,哪里会畏惧?
五十名甲士直接横枪戒备,蒙古骑兵竟不敢靠近。
赵瑄想了想,犹自觉得不够。他又指一名牌子头:“你去挑五十个嗓门大的,给我响响亮亮地告诉百姓们,我们是莱州定海军,是来搭救他们的!蒙古人已经被我们打败了!”
五十个嗓门大的汉子须臾来到,里头有士卒,还有水手,他们站到围栏旁,齐声大喊。百姓们果然稍稍安定。
有几个机灵的百姓,还向士卒们打探莱州的局势,定海军的背景。
士卒当即骄傲地说起己方的战绩,说起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的勇士,此番战败蒙古军,杀伤数千,并俘虏了蒙古四王子,用四王子的性命交换数万百姓。
百姓们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不免连声惊呼,有人将信将疑,不能想象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居然会败。于是几个身临战场的士卒便将沙场细节一一都说了,还着意描绘了四王子拖雷的惨状,将他说得猥琐胆怯,极其不堪。不少百姓从不信,转为半信半疑,也有人当场就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叩谢郭宁的恩情。
士卒们这般宣扬,自然也有译者转告给喝酒吃肉的蒙古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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