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将军握了刀,我执了笔,少年在马棚月光下读书
陆景目光仍然落在那少年身上。
少年听闻书楼二字,神色顿变,脸上竟然多出几分少年的朝气来。
原本萎靡、麻木的眼神里,透过些希望的光。
中年管事眼神也在须弥中有所变化。
他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陆景一眼,道:“原来是书楼的陆景先生,当时写给陆景先生的那一封请帖,便是由我执笔!”
当朝宣威将军赵子墨早在陆景还住在古月楼时,便曾经派人送来请帖。
当时送来请帖的还有当朝辽远将军、通议大夫……
陆景也是因此教青玥学了簪花小楷,便是为了给这些玄都大府回信,以免失礼。
几个押送着少年的侍卫,听到中年管事这般言语,彼此对视之间,眼中都有些犹豫。
中年管事看了那少年一眼,又对陆景行礼道:“还请陆景先生前往东堂稍作歇息,我这就去通禀我家老爷。”
他说到这里,又望向正被几位侍卫押着的少年马夫,皱眉说道:“也算你的运气,今日碰到这等心善的公子。”
旋即他又对陆景道:“陆景先生人贵心善,想要为这失职的马夫求情,自然是他的造化。
可是下人的处置,还要府中的贵人们发话,还请先生见谅。”
陆景颔首道:“我见到宣威将军,自然会向他说起此事。”
中年管事这才点头,轻轻挥手,又侧过身去,向陆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宣威将军乃是当朝正五品武官,如今在朝,承宣威将军之号,算其品级,其实和陆府的神霄将军陆神远同级。
一旦外放就能够统兵数万,巡守边防。
可是在太玄京中,宣威将军其实是一个散官,并无实权。
可又因为宣威将军赵子墨武道修为非同凡响,本是寒门子弟,励志读书,却因读书并无所成,便参军入伍,没想到因为边境战功而封了将军。
也算是太玄京中,颇具传奇的一位人物。
陆景就坐在宣威将军府东堂中。
而那少年,仍然被锁链结结实实捆着,跪在东堂七八丈以外。
方才陆景一路进了东堂,那中年管事与他介绍。
这少年名为魏惊蛰,他原本是一座商贾之家的马夫,后来宣威将军起势,玄都中的府邸,都是由那商贾操办,也就被送到了这座将军府中。
这名为魏惊蛰的马夫少年,跪在院中,看到陆景远远看着他,朝着陆景缓缓叩首、行礼!
他虽无言,但心中感激之意,已然在那叩首中显露而出。
恰在此时,一位身躯高大、气势巍峨,络腮胡、鹰钩鼻的劲装中年人背负双手,缓缓走入东堂中。
这中年人面容粗犷,眼神锐利,背负双手步入中堂。
陆景只觉得有一股灼热的风随他而来,直落在陆景身上。
“陆景先生。”
宣威将军赵子墨神色带笑,轻轻摆手道:“先生不必行礼,我少年时也曾立志读书,只是后来一无所得,可骨子里我却仍然是一位读书人。
你乃是书楼的先生,自然不必向我行礼。”
赵子墨笑容豪迈,说话如同雷动,黑色络腮胡颤动间,磅礴大气。
赵子墨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公子,看起来比起陆景还要大上一二岁。
可他随着赵子墨走入东堂,恭恭敬敬朝着陆景行礼。
“陆景先生,这是犬子。”
赵子墨介绍道:“今日你来拜访,我特意叫来了他,好让他看一看什么才是少年风姿。”
这位宣威将军脸上带笑,上下打量陆景间,眼中满是欣赏。
那少年公子却恭恭敬敬为二人倒茶,脸上并无丝毫不悦,反而甘之如饴,偶尔看向陆景,眼神中也只是崇敬。
“不曾递上拜帖,便前来叨扰,是陆景唐突。”
陆景对于这豪爽的赵子墨,颇有些好感。
光听这名字,像是一位循规蹈矩,胸中有几点笔墨的书生。
但行事作风,宣威将军却势如雷火,玄都中有许多人恨他不死,也有许多人由衷敬佩他。
“陆景先生召兽见帝之时,我恰好正要出宫,也恰好看到少年先生当时的英姿。
那时我便十分羡慕陆神远,他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赵子墨道:“如今玄都士子中,有风骨的有
,清贵的也有,但是生于寒微,是能少年立志的并不多见。
我时常以陆景先生来鞭策我的儿子,只希望他们生于豪奢,却不因豪奢而失了登高的志向。”
陆景有些发愣,他也不曾想到这宣威将军,对于他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赵家公子就站在赵子墨身后,他似乎受了自己父亲的影响,看陆景的眼神便如同得见名师。
“这玄都大府,并非全如陆家一般,赵子墨这等严苛教子,倒是并不多见。”
陆景这般想着,又有下人上菜,赵子墨请陆景品尝,又向陆景询问书楼中,那些少年士子的生活。
从赵子墨眼神里,陆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对于读书一事,仍然十分向往。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那中年管事前来,与宣威将军耳语几句。
宣威将军这才看向东堂之外的马夫少年魏惊蛰。
“两匹巨宛马价值千金,伱这般处置也是应当的。”
赵子墨先是对那中年管事颔首。
又对陆景笑道:“我平日里并不操劳这府中许多事,下人也都是这管事在管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如果饶了这少年,府中的下人只怕会有所松懈。”
“御下便如行军,时刻赏罚分明才能保证府中不乱。”
赵子墨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对陆景笑道:“可是这少年也有功劳,若无他犯错,陆景先生又如何会来府上为他求情?
再说阖府的下人,如他一般好运的也不多,饶他一次又何妨?”
宣威将军摆了摆手,对了管事说道:“放开他吧,再给他送些药去,治一治身上的鞭伤。”
这让原本准备了许多关于读书,关于少年明志等等说辞的陆景,都有些意外。
可对于宣威将军来说,两匹巨宛马似乎并不算什么。
“想来陆景先生成名之后也收到许多请帖,这些请帖大多是为了招揽先生,可我不同,我只是为了与先生交谈,看一看少年志气。”
赵子墨脸上豪迈笑容也逐渐收敛,不知想起了什么,摇头道:“二十年前,我于寒门中励志读书,以为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
可是后来,赵家越发衰败,我读了几年书,母亲病死,父亲嗜赌成性,就连与我有了婚约的小姐也不愿嫁我,我连童生都不曾考上。”
赵子墨叹了一口气:“为了躲避家父的赌债,为了吃上一口饭,我不得不弃书从戎,没想到却修了一身武道,成了另一番光景!
可是……我仍然觉得少年励志太可贵,哪怕时至今日,我想起那时读书的我,也只觉少年的志向难能可贵,我戎马十余载,却褪去了少年的锐气,只剩下一身杀伐,只剩下一身赤血,哪怕修了一身先天气血,也终究不得圆满。”
赵子墨说到这里。
陆景终于明白眼前这豪迈将军究竟为何会高看他一眼。
因为他心中仍有着对少年读书立志的遗憾。
少年时有了遗憾,莫说年岁到了中年,便是垂垂老朽之际,也许还会长吁短叹,希望再鲜衣怒马少年时。
正因如此,陆景也只觉得眼前这宣威将军却有几分不同。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将军,人生便是世间百态,你又何须遗憾?”
“少年不一定要风光霁月,赤血肝胆也同样不凡。”
陆景侧过头去,望着正被人解开锁链的魏惊蛰,轻声道:“将军是寒门之子,少年时读书不成,却从戎持枪,杀出一身赤血肝胆,如今高坐将军府,虽不是执笔的儒官,可一路走来,却也算得了圆满。”
“我是大府庶子,不曾握刀,也不曾上阵杀敌,却也年少读书,不曾坠入泥潭。”
“而远处那马夫魏惊蛰……”
他嘴角露出些笑容来:“我今日无意中撞见他,听闻他身为马夫,却也仍然偷空读书,听闻他说,可死却不可失了清白,让我想起之前的我。
一介马夫少年,不曾意气风发,更不曾看满楼红袖招,肩上也并非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反而是臭不可闻的粪土,他也许不曾立志,却也是人生一态!”
“将军握了刀,我执了笔,这少年在马棚月光下读书……不论如何,往后都不应有遗憾才是。”
陆景语气缓慢。
此时那少年已经跪在东堂中央。
他肩头在微微颤动,眼中落下泪来,只是朝着陆景和宣威将军叩首。
便如陆景所言,在无数个清寒月光下,魏惊蛰在马棚下读书,只觉得书中自有他在枷锁中无法看到的大自由。
为此,他甚至忘了自己并非良人,读书无用。
只觉得少年时,读一读书,往后若有幸与哪个丫鬟成了家,还能教自己的孩子认字,不至于如同他的老父一般,也当了一辈子马夫,却连马字都不会写。
赵子墨也看着那少年,平日里他深居简出,只顾练武,他的马也并不归魏惊蛰打理,所以并不知这少年的事。
如今听陆景这番话,赵子墨心中也生出几分感慨。
也正是在此时。
陆景也徐徐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赵子墨身上,道:“便如我所言,我见着少年如见昔日的我,心中也忽然觉得既有读书之志,就不该在马棚中偷光而读。
将军,陆景向来不愿求人,今日倒是愿意为这少年求一求将军……
少年究竟是否系了缰绳也暂且不论,他身为马夫,那两匹巨宛马死了,便是他的罪责。
若是陆景愿意为他偿还这两匹价值千金的巨宛马,再附上这少年卖身的钱,不知将军是否愿意放着少年出府?”
陆景声音并无多少激昂,似乎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当东堂中的魏惊蛰听闻此言,眼神先是怔然,旋即似乎浑然忘了自己周身淋漓的鲜血,一拜而下!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
魏惊蛰额头流下鲜血也不愿起身。
“不必如此。”
陆景摇头道:“我之所以如此开口,也是因为赵将军不似其他玄都将军,心中眼中并非也只有功利,你谢我,不如先谢赵将军。
既然是你失职,他愿意饶过你,本来便是极大的恩德。”
魏惊蛰起身,已然血流满面,却仍然朝着赵子墨叩首行礼。
赵子墨身后那少年公子眼中似有些不忍,不愿意看魏惊蛰。
由此可见,赵家这管事确实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惩罚下人甚至夺命之时,这少年公子大约也极少看到。
赵子墨眼神先是落在陆景身上,又落在魏惊蛰身上。
他并没有思考太久。
毕竟对于赵子墨而言,这魏惊蛰仅仅只是一位少年马夫,若是今日没有陆景,他早就被府中的管事杀了,以敬效尤,值不了几个银子。
而此时眼前这少年书楼先生,想要全一全自己的怜悯之心,自己相助一番又有何妨?
赵子墨想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中年管事。
那中年管事立刻走出东堂,大约仅仅过了半刻钟时间。
便已然拿来了魏惊蛰的身契。
他将那契约递给陆景,随口道:“陆景先生,这是魏惊蛰的身契,在现在的太玄京,他不值几个钱。
至于那两匹巨宛马,虽然价值千金,可在我眼里却也算不得什么,便当做是我送给先生的礼物。”
赵子墨说得轻巧,不愿意收陆景的金银。
可是陆景却知道,赵子墨若是答应下来,他筹来银两,这件事情其实已经落下帷幕,至多算是赵子墨给了他几分脸面。
可这位宣威将军不愿意收陆景的金银,这件事情反倒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此时陆景却也并不多言,他接过赵子墨手中的身契,不曾自己收起来,反倒站起身来,扶起魏惊蛰,将身契塞入他的手中。
想了想,又从袖中拿出二两金子,递给魏惊蛰。
“去吧,去找个大夫看一看,寻一个生计,等安稳下来,也莫要忘了读书。”
魏惊蛰一语不发,收下身契,又要朝陆景下拜。
陆景却扶着他的手臂,任凭魏惊蛰如何用力,都无法躬身下拜。
于是,魏惊蛰便如此走出东堂,有远远朝着陆景和赵子墨躬身行礼,继而一瘸一拐离去。
“先生有君子之风。”
赵子墨哈哈一笑:“而且你一身气血,已然铸就熔炉,气血浩大,如同火炉熊熊燃烧,我在你的年纪尚且不曾铸骨,先生倒是让我颇为意外。”
赵子墨身后的少年公子神色中的敬佩越发浓了。
既是书楼先生,又是召来獬豸瑞兽的少年天才,修了一身气血,十七岁铸造气血熔炉……
无论是哪一项成就,对玄都绝大多数大府子弟来说,都极为难得。
……
陆景并未急着离去,和赵子墨又说了许多话。
因为宣威将军的性子也颇合陆景的胃口,提及陆神远时,赵子墨也仰头大笑,只说陆神远练功走火入魔,已经不像是人间之民了。
当时的陆景,并不知宣威将军在说些什么,也并不愿过多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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