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已经四十四岁了,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他经历了很多很多,已经对人生没有疑惑了,这一丝的期许不该有,那就不应该去奢求,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
这些失望很多很多,当年在岑港之战,他曾经期许朝廷能多给他五百兵马,攻打岑港,却换来了朝廷罢免,戴罪立功;在台州,他击退了倭寇的贼人,却被给事中罗嘉宾弹劾养寇自重;在上坊巢,他多么希望能有援军,但是援军没有,唯有死战;在福建他一夜破六十营,一战东南安定,只因为福清率兵急攻,被弹劾擅自出击;在兴化、在平海、在仙游、在梅岭,失望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就变成了甘心。
戚继光不是没有气性,被一个百户当面羞辱,他之所以不追究,也不过是不想惹麻烦。
一个杀敌如麻的百胜武将,却变得如此圆滑世故,是戚继光本性如此,还是大明的悲哀?
戚继光并无太多奢求,无论是修长城、还是做什么,只要继续领兵打仗就足够了,难道和俞大猷一样被逼的闲住才肯甘心吗?
戚继光,真的早已经甘心了。
朱翊钧打量着戚继光,他擦掉了额头的汗,站直了身子,颇为郑重的说道:“戚继光,朕给你二十万兵马,给你十年的时间,你能训练一支灭掉俺答汗的军队吗?”
“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
“不需要回答,你看着朕。”
朱翊钧的语气极为温和,他不是要戚继光立军令状,更不是让戚继光承诺,而是在许诺,他许诺戚继光应该有的待遇,而皇帝要的是:一洗前辱!
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
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
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辱甚哉!
戚继光心中的火苗立刻被点燃,那一丝丝不该有的期许,变得越来越旺盛,越来越清晰!
他能啊,他完全可以!
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他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天赋是多么的耀眼!
十八岁那年,他见到了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心杀贼,无将可调,无军可用,写下了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四十四岁那年,小皇帝问他,十年时间,二十万大军,能不能平定北虏!能不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知道自己可以,绝对可以。
“臣…”戚继光的目光极为坚定,他站直了身子,颇为肯定的要回答小皇帝的问题。
“不,朕说了,你不用回答,朕已经知道了答案。”朱翊钧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戚继光眼神中那种浓烈的近乎于实质的不甘心,那种怀才得遇却不能施展的不甘心,那种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是个多余无用之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是一种强烈到痛苦的不甘心!
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丝笑容,很快这个笑容慢慢化开,变成了阳光灿烂而开朗的笑容。
“朕答应你,戚继光,大明最锋利的那把剑,朕不会让伱等太久,终有出鞘之时。”朱翊钧打断了戚继光的话,他不需要戚继光的承诺,他在以皇帝的名义许诺。
“臣遵旨!”戚继光作揖,十分恭顺的行礼,他听到了小皇帝声音中的确定,他知道,小皇帝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别人在教他,而是皇帝陛下在许诺。
或许、可能、大概、应该、也许大明真的有那么一天,大明军容耀天威的那一天!
戚继光俯首有些苦笑,他不知道自己不惑之年,为何突然生出了如此强烈的企图心,期盼着有一天,大明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期盼着大明军容耀天威!
朱翊钧笑着说道:“见一见两宫太后吧。”
“臣乃外臣,多有不便。”戚继光赶忙回答道,这外臣见后宫,哪怕是代行皇权的李太后,也是不合规矩之事。
“戚帅现在是迁安伯,是伯爵,是勋臣,何来外臣之说?”朱翊钧笑着说道:“缇帅就能面见太后,戚帅也可以。”
“外臣有人置喙,才是不懂规矩。”
戚继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武勋了,有爵位在身,有爵位,代表着夫人会有诰命,这是一种身份。
这种身份的转变,他还不适应,朱希孝出自成国公府,也是武勋。
礼教森严,两宫太后没给戚继光找麻烦,而是垂帘,众目睽睽,不会传出风言风语来,这样就不算面见太后了。
“母亲,娘亲。”朱翊钧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
奉天殿的事儿,李太后已经知道了,她颇为凝重的说道:“戚帅已为武勋,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怕是不合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