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醉了。”
只这一句,众人皆大笑起来,打趣道:“稚柳啊,你这维护得太过了吧。”
他对内是佩秋,对外称小梁,俨然一副护着自家孩子的口吻。
“谁说不是呢?原先看你俩没有来往,还以为不熟,不想关系竟好到这份上。”
“是我等眼拙了。”
“来来,既徐大才子要替小神爷挡酒,咱们不必客气,都去灌他好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许上头,兼之听了一车的话本子,眼下两个话题人物就在席间,遂有人提议比一场。
“巨匠当前,各位就不能大胆一点吗?灌酒算什么,不若赌一局如何?”
“好呀,你且说来,赌什么?”
“皇帝年年都要过大寿,明年更是万寿年,定要进献万寿瓷。不如我们押个题,先练练手?”
众人称好,令席中年长者拟题。
万庆皇帝万寿,取意必当美好。
“延年益寿,四时常在,不如就以’四时’为题如何?”
“四时过于宽泛,既要比赛,不如翔实一些,以春夏为旨,青为底,如何?”
“为何不是秋冬?”
梁佩秋眨眨眼,眼神纯真无邪。
席间众人笑,春日宴的赛题当然得迎合当下,不想徐稚柳却接过了话:“因我慕夏。”
他屈指勾住白釉窄口盅的脖颈子,往梁佩秋面前的盏里倒解酒汤。汤色沉泽深,她嗅了一鼻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别过头去不肯喝。
徐稚柳无可奈何,悄然靠近,骗她是酒,又亲自捧了送到唇边低声哄劝。
红灯笼高高悬挂,他近在咫尺的面孔被泡在纸醉金迷的夜宴中,呈现一种妖冶的美。这少年当真美极了,从美骨到鼻梁,五一不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瓷匠,也未必能做出一件这样美到炫目的珍品。
梁佩秋晕乎乎的脑袋里霎时想起一句诗——人面桃相映红,觉得十分应景,没来由高兴起来,连连鼓掌说好。
大伙笑他醉了,她不承认,歪着脑袋蹭徐稚柳:“你为何慕夏?”
徐稚柳见她当真醉了,这动作……
委实过于亲昵。
他才要说话,出题的人急了,将梁佩秋扒拉下来:“小神爷怎么这么多问题?到底比不比?”
梁佩秋却是不理,撇开那人,又探头到徐稚柳面前:“你比不比?”
“你想?”
“唔。”
她不确定要不要比,迟疑了会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我们可以比试比试,这是我很想很想做的事。”随即又对后头一帮看戏的人说道,“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
这话算是答应了。
她怎会不答应?跟一流的工匠比试一流的器物,其间美好妙不可言。
至于那句脱口而出的“柳哥”,谁也没注意,只徐稚柳眼睛眯了眯,狭长眼眸凝睇着那只微醺小兔子。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俯身追问:“你叫我什么?”
“柳哥。”
“再叫一次。”
“柳哥柳哥。”她攀着他的肩头,眼里水汪汪的,盛满了亮光,“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我叫你柳哥,好不好?”
当年在私塾,她曾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他们比肩同行,既是友人,又是同好。她那样地羡慕,那样渴望和他站到一起。
柳哥。
这时场内还在讨论比试一事,“瓷之别类太多,不如两位各选一物,锣对锣鼓对鼓见一见真章?”
徐稚柳侧目。
梁佩秋这会儿喝下几杯醒酒汤,人稍微清醒了些,晓得徐稚柳看她,是让她先选,遂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我就选莺莺吧。”
莺莺。
看来是真醉了。
徐稚柳收回视线。
比赛自当选自己擅长,众人都知梁佩秋擅丹青,尤擅仕女孩童,每绘之,活灵活现,不想却选了一只会唱歌的鸟,意在何为?
徐稚柳沉吟片刻,开口道:“那我即夏蝉吧。”
莺莺夏蝉,同属鸟虫鱼一类。且蝉音可闻,蝉却难寻,个头比莺莺小了不少,显然大才子是不想占某个醉鬼的便宜。
然将自己化作春水中会唱歌的醉鬼小鸟却万分诧异:“你为何不选荷塘?”
“我为何选荷塘?”
“你、你不喜欢吗?”
一旁的时年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股黏糊劲了,叉起腰走上来。这厮打哪儿知道公子私宅有一亩方塘种满了荷?每至夏日,凡闲暇时皆在蓬下。
他是不是在湖田窑安插眼线了?!时年忍无可忍,怒而吐出四个丑字:“关卿何事?”
一桌人捧腹大笑。
看小孩打嘴仗真有意思。
梁佩秋被吼得往后缩,小声嘀咕:“蝉可不好画呀,小小的一只,想到就呱噪起来了。”
时年头疼,暗道谁有你呱噪?
徐稚柳问:“你怎知我喜欢荷塘?”
“书里这么说。”
“哦?还说什么了?”
“嗯,说你网罗天下名贵罕见的荷品种讨好未婚妻。”还说红店有位素不露面的丹青画师,从来只给湖田窑画瓷,哦不,只给徐稚柳画瓷。
说他红粉知己万千,却独爱家中娇娇。
说他……
说了好多好多。
她原也不信的,可亲眼所见哪会有假?虽说满城都在传他和阿鹞的婚事告吹了,阿鹞也在和别人相看,可他到底先救了她不是吗?
她无数次劝慰自己,他的选择没有错,也是她给他指路去救阿鹞的不是吗?可她到底……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不介意。
很没有道理,对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梁佩秋忽而眼睛酸胀,起身就要往外走。她虽意识不算清明,但自知今晚有多逾越,有多放纵,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无处可藏。
却不想一股阻力拽住了她。
不是袖子,不是衣领,这一回他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深藏在宽大的袖摆下。她被拽得一个踉跄,跌坐回他的身边。
他含笑看着她,抬起另一只手,屈指给了她一颗板栗:“说书的还道我窑厂有个一伕夫,力大无穷可以扛鼎,这你也信?”
众人回头:“难道不是?”
徐稚柳张口结舌。
“都是假的。”他轻声说,“有时就连双眼所见也会是假的,凡事不要过早下定论,遇到难解之题,不妨冷静下来,先问问自己的心?”
他的声音带着股蛊惑的力量,让梁佩秋心尖儿直颤。
都是假的。
假的。
他是在和她解释吗?
“还不明白?”他手掌温热,指腹粗粝,有一下没一下摩挲她的掌心,挠得她一阵酥痒,从脚尖一直麻到天灵盖。
这回是彻彻底底地醒了。
“需要我再……”
“不必,不必了!”
梁佩秋猛一起身,向众人告辞。不等大家伙反应,扭头就跑。
众人:诶?怎么又跑了?
谴责的眼神齐刷刷地再度扫向徐稚柳。这回徐稚柳不再一笑置之,而是认真地替自家小孩解释:“人有三急,喝多了容易涨肚子,各位不要介意。”
众人:这你都知道?!
次日,景德镇上下皆知,徐梁之争,自春日宴一只“春莺夏蝉”青碗正式拉开序幕。
半月后,胜负揭晓。
这章含量阔以吧?hhh,欠的更新补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