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他手一抬,尾随他其后一位老者喘着粗气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对着阿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两班衙役们冷眼看着,竟没一个上前。
徐稚柳只觉荒唐,快步上前抱住阿南。
这事发生得突然,公堂上下都没反应过来,只见徐稚柳一靠前,那老者就“哎哟”大叫一声,似被撞倒,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见他上了年纪,又哭得伤心,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若说方才还有人想原告现身,如今听说小女子受辱而死的消息,都歇了心思,转而为老者鸣不平。
那老者说道:“天可怜见,我这孙女才十二岁,自幼没了双亲,与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那么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晓得进山摘果子砍柴,照顾我们老两口。早间一个没注意,她竟就想不开在家里上吊,我那老伴儿只差一口气就跟她一起去了,如今瘫在床上下不来。我们老两口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可我那孙女还小呢,如似玉的大姑娘呀,就这么没了!老头子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她求个公道!县太爷大人,求您伸冤呐!”
听完原告的遭遇,百姓们更加动容,开始指责阿南。阿南勉强从徐稚柳怀里挣脱出来,想大骂一句“放屁”,然话到嘴边,又怕徐稚柳听信了老头的谗言,怯生生抬头。
这一眼不偏不倚正入徐稚柳眼中。
他什么都没说,只那样护佑着他,眼神里带着一股坚定,春风化雨般抚平了少年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原来这才是他的兄长。
一直到今天,他仿佛才认识他的兄长。
徐稚柳坦然面对老者的控诉,问道:“老太爷节哀,既然事发,想必您也很想将害您孙女的真凶绳之以法。既如此,小生有几点疑问,不知可否直言?”
老者含怒瞪他:“你想说什么?”
徐稚柳略一思忖:“请问您孙女上吊前,可有什么异象?”
“我和老伴儿都在田间干活,哪里知道她、她会……若早知如此,我们还干什么农活。小小丫头都被这畜生欺辱了,我们竟还……”
“照您的意思,她起先并未有寻死的迹象?”
从阿南被捕到消息传回景德镇,从安十九出现在湖田窑到他赶至浮梁公堂,即便这些时间都忽略不计,那么在此之前呢?事发至今少说已有两日,那女子名节被毁,既不惧流言蜚语也要报官,可见是个果敢的性子,那么为何会在审讯这日突然自缢?
“这些疑点您可有想过?”徐稚柳循循善诱,“或是,您仔细回想一下,这两日除了您二老,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您孙女?”
老者似陷入沉思,想了半天,才要说什么,就听一道惊堂木响起。
张文思怒斥道:“徐稚柳,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你可知方才种种已是僭越?”
不等徐稚柳开口,张文思又道:“十二岁的女子受辱枉死,不管真凶是谁,此案情形恶劣,必得严查。本官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既死无对证,被告也决口不认,那么只能用刑了。”
“来人,上刑具!”
徐稚柳急声道:“大宗律例,一县衙门,官员的职权只到答刑或校刑。”
张文思含笑道:“徐大才子不仅饱读诗书,竟也通晓刑律吗?不需你提醒,本官心中有数。”尔后给王进一个眼神。
王进招手,刑具入场。
阿南被摁在地上咬牙嘶吼,血渍从齿间溢出仍不肯松口,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反抗着世间的公权。只他还是头幼兽,还没长大,尚无锋利的爪牙,无法为自己博取公平,短短一瞬就奄奄一息。
徐稚柳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
王进一手推不开他,只觉晦气,就朝他啐了口痰。
那痰渍溅在堂堂徐大才子的发间,浑如一巴掌,狠狠打在阿南脸上。阿南目眦欲裂,挣扎着站起,冲着王进跑过去:“你个狗官,要打要骂冲着我来!不要辱我兄长!”
王进猛的一踹。
阿南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王进又呸了一口,反手就是一道巴掌,扇得阿南别过头去。一道闷哼响起,随后他的嘴角沁出血来。
张文思见时机成熟,用力拍下惊堂木。
王进这狗腿子适时斥道:“住手!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县令大人在此,岂由你们胡闹?”
……
徐稚柳原以为阿南被扣上污名,只是又一桩“巧合”的“冤假错案”,可眼看原告女子突然上吊自杀,猎户口口声声不似作假,忽而意识到,这些并不是巧合。
而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父亲虽然冤死了,但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阴影并未消散,那块污点如影随形,阿南自幼饱受白眼和欺凌,远比一般孩子早熟。虽年少气盛,常有与人斗殴置气,但本心不坏。
徐稚柳相信他的为人,绝干不出奸淫妇女之事。
如今除了阿南,堂上所有人包括老者、猎户所言兴许都是实话,可实话背后真正的知情人已然死了,正所谓死无对证,一旦没有实证,这件案子如何断定,全看县令的态度。
徐稚柳抬头看去。
张文思背后是一张榉木打造的牌匾,上书“清正廉洁”四字。
那是他年少时无数次仰望的四字,无数次翻看着父亲的札记,带着血泪在湖田窑熬过每一个烛火烧尽的深夜时,他都会在心底描绘那四字的愿景。
他渴望有一天能有机会坐在这方圈椅中,站在地平上的台阶,环视冰冷的公堂,为这黑天捅出一片亮光。
他赤诚的目光扫过堂上的每一道房梁,每一根杀威棒,最后停留在张文思得意且狰狞的脸上。
不该有期待的。
数年前,就是这个人屈打成招,逼得他父亲不得不俯首认罪。
如今,还要如法炮制,逼他的弟弟。
什么君子仪范,什么文人骨气,什么正义清白,统统都是放屁!他抱住颤抖的阿弟,忽然悲从中来。
为何他努力了十年,还是没有躲过如此屈辱的命运?为何父亲的悲剧会再次重演?为何要让他种下的恶果报应在阿南身上?!
为何这天道,总在他窥见一丝希望的时候,又将他逼得无路可走?
为何?
为何!
……
他对阿南说,“阿弟,等我,兄长一定救你”,随后大步往外走去。
阿南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只觉那道身影格外的萧索与孤寂。
他想说什么,想大声喊他哥哥,想让他回来,想低头,想着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承受,哥哥只做回原先的哥哥就好。
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重棒再次落在背上。
他强忍着痛,抬头看去。
这就是官吗?
这就是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狗官吗?
就在这须臾之间,他明白了读书的意义,更明白了徐稚柳的忍耐。他对自己说,哥哥,别救我。此番若我不死,就让我来替你杀尽天下恶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