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看似风波渐止的平静下,迎来了加表工的头七。
原本王瑜安排管事出面吊唁送帛金,就算尽了主家的心意,不过梁佩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云仙听说后非要陪她一起,“万一你又哭了没地方擦眼泪,被旁人看到,抹杀了小神爷的英名可如何是好?”
梁佩秋懒得和他斗嘴,且由他去。两人到了灵堂,上完香后,梁佩秋单独去见加表工的妻子。那女子随夫姓林,梁佩秋叫她一声林嫂子。
宽慰几句后,她问林嫂子今后如何打算。
林嫂子勉力挤出个笑来,望向农舍间的一道窗檐,低声道:“还能如何?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小宝好,我什么都能做。”
她如今孤儿寡母的,双方父母也都早逝,偌大人世间没了那根顶梁柱,当真和天塌下来没有两样。
梁佩秋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一时语塞,讷讷半晌,只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子,强塞到林嫂子手中。
“给小宝的,林嫂子莫要推拒了。”
林嫂子一怔,细想之后还是收了下来。眼看她要弓身道谢,梁佩秋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林嫂子的臂膀。
“林哥身患绝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晓?”
片刻后,对上一双眼睛。
“还是你懂我,不枉我为你跑废了腿,折腾一宿。”
面对吴寅好奇的目光,他亦真心交付,无有隐瞒,直言道:“她是我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吴寅嗓音低沉:“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严格说来,我只是个路过的,眼见不平事,顺道料理下而已。”
她想了想,应声好。
“瑶里口味偏甜,我不好这一口。”
徐稚柳声音平淡:“回头厨娘你带回去吧。”
她对湖田窑可谓深恶痛绝,更将面前男子视作杀夫仇人,恨到骨子里。
安庆窑体谅她孤儿寡母,送来一大笔抚恤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门前说的话,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简单。
徐稚柳在景德镇不说家喻户晓,至少烧做两行没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戏的场子里看到他的身影。
为丈夫之死,她曾多次奔走衙门,然没有实证,求告无门。任凭坊间如何疯传是湖田窑下的黑手,可惜死鬼去的突然,什么都没留下,到了衙门也只一桩无头官司,寥寥收场。
梁佩秋当即脸颊热辣,若无其事地抱着树干滑溜下去,双手抱膝坐在老树前,懊悔地长出一口气,将头深埋进膝间。
如今,安庆窑死了人,都说是湖田窑干的,王瑜也将凶手直指徐稚柳。况她去问过,他也承认了。走到这一步,谁也无法再回头。
说来可笑,名门望族的子弟,怎会与泥泞里挣扎的平民共情呢?便要获取夏瑛的信任,徐稚柳尚且需要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又献上投名状,交出百采,方才能和夏瑛里应外合,搜集安十九草菅人命、横行乡里的罪证。
他低头,又去夹竹屉里冒着热气的菊糕,上面撒着粉,一看就甜腻。筷子一转,菊糕落入吴寅面前的玉蝶上。
看着面前一大桌子他爱吃的糕点和面食,吴大善人露出满意的笑来。
梁佩秋沉默不语。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为何要走?”
王云仙深吸了一口稻香气,缓缓开口:“你问旁人如何打算,可有想过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徐稚柳是景德小诸葛,料事如神;吴寅脚程快,兼身骑北地良驹,日行千里。在黑影潜入鹤馆前,直接将人拦下。
她热泪盈眶,不住喃喃,等你,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柳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
回到家里,王瑜叫她去书房,果不其然就是王云仙说的那桩事。
谁知,就在她张口的一瞬,竟笔直地对上一双眼睛。
吴寅没有见到雨夜那一晚,后来的种种都是听人说起才知,自然,他无法感同身受徐稚柳的恐惧。
一个从三千宦官,皇城最顶级的猎杀场中走出的人,即便不算聪明绝顶,也绝不可能是个傻子。等到他冷静下来细想一番,不难发现个中猫腻。
若有似无,犹如鬼魅。
自打那日安十九带着一帮御窑厂官员强闯湖田窑后,他就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安十九心里埋下了,左右有这么一天,只他以为近来表现良好,安十九兴许不会这么快出手,不想……
怎不是天意呢?
今夜他没有带上时年,只孤身一人,一路小心谨慎,来到乡郊一间不起眼的农房,轻叩屋门。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谁呀?”
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个场景,她千里迢迢赶去瑶里向他送信时,他在雪夜里第一次抱起她时,将她堵在江水楼的飞檐阁墙时,童宾神像前他冲向火海拥住她时,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以袖遮掩牵住她的手时,在她急着赴约被埋山洪下时,不愿见他受辱甚而动了杀心时……
林嫂子离开后,王云仙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与她肩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吴寅一愣。
王云仙这话三分迟疑七分试探,说完侧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人。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嫂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说?”
“不错。”
然而他却在一点点的、微不可察的动静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双方都是一袭夜行衣,裹着面庞。
那是孩子父亲用性命换来的……
不想劳碌奔波了一整天,睡梦中仍有鬼魅追随。她浑身大汗淋漓,惊呼不断,眼前火苗越烧越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吴寅向来冷硬的面庞出现一抹讥诮。处理完后续,他不紧不慢地回府换了件干净衣裳,到湖田窑时,正赶上吃早膳。
单看结果,徐稚柳当选三窑九会的值年,湖田窑成为天下第一窑口,安庆窑虽死了个人,但民心所向,被拥戴为百采先驱。
回程的一路徐稚柳几乎是用跑的,幸而半道上遇见巡检司衙门的熟人,在他们指路下,很快找到吴寅。吴寅也正要找他,两人就在景德大街碰了个正着。
她四处寻找着什么,忽而看到一根枯枝,顺手抄起,一股脑地抽打在树干上。
眼见敌人上门,她抄起手边的锄头,就要为丈夫报仇。徐稚柳被喝退几步,忙阻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告知嫂子。”
那双眼睛从上到下,一寸寸凌迟着她。
“上次在郊外林中阻击我等的,就是在下吧?”
“你什么意思?”
就在锄头落下的一刻,女子动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林嫂子一眼就认出了他。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婴儿,抚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声安抚。
徐稚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郑重:“此值多事之秋,她势单力薄,一无所知,请你务必保护好她。”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有人叫林嫂子过去。梁佩秋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招待自己,先去忙要紧事。
王云仙一愣,旋即笑道:“哪里,我是怕你太嫩,干不过那厮。”话锋一转,他又拍拍自个肩膀,“不过,万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由地,梁佩秋想起那晚哭湿他胸膛的场景,失笑出声。
“林哥主动找我,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为湖田窑争个头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照拂你们母子,替你们安顿好后路。”
“好,好,多谢小神爷。”
徐稚柳扬眉,不无不可地勾了勾唇:“说得在理。”
“他找你,你就答应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门,更是证实此事。
梁佩秋起身下床,疾步到桌边灌下一整壶凉茶,尔后掀开门,不顾身上只有一袭单衣,向着西角的那棵百年梨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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