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事件爆发后,不作为数十年的国府忽然意识到舆论这个东西要好好管控,报社查了毙或查了封,侥幸存活的开始夹着尾巴做人,笔锋收敛了许多,直白叙述也变成拐弯抹角,不对照着看缺乏打开隐晦文字的钥匙,他会看不懂报道的真实内核。
祝兴行。
张玉良慌慌张张闯进经理办公室,冲祝兴行经理,同时也是他大哥张玉阶喊道:“大哥,不好了,我们的船在纽约被炸了。”
见到自己弟弟惊惶失措的样子,张玉阶一拍桌子训斥道:“慌什么,我怎么教你的,做事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顺顺气,慢慢说,把事情说清楚。”
张玉良闻言,身子颤了颤,瞬间被张玉阶的威严镇住。
张父积劳成疾时,张玉良刚刚十岁,张玉阶却已成年,羊城被小鬼子占领后,张家搬来香港,由张玉阶撑起整个张家,履行长兄如父。所以,张玉阶实为张玉良长兄,情感上却更像父亲。
顺了顺气,待胸膛不再起伏,张玉良放慢语速说道:“大哥,纽约那边发来电报,我们的良丰号十一天前在港口被炸了,警察在残骸里没有发现尸体,也没有发现一个药瓶。”
张玉阶慢条斯理地说道:“多高的温度才能把玻璃瓶烧得一点渣都没有?”
“再高的温度也不可能一点渣都不剩,药品明显被人抢了。”
“我们在美国有仇家吗?”
“没有。”
张玉阶点上一颗烟,边吸边思考,待半颗烟烧掉,他开口说道:“不好说,我们一直把在美国购入药品当成正常贸易在做,没有拜过码头。”
“大哥,如果是纽约当地黑帮针对我们,一定会给我们传话。”
“也对。”张玉阶颔了颔首,“那只有两种可能,纽约的大贼搞一笔,我们的船倒霉被盯上了,还有,香港这边有人针对我们。玉良,你说哪种可能性更大?”
张玉良想也不想地说道:“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你觉得哪家针对我们?”
张玉良摇摇头,“说不好,大哥,我去美国一趟,看看能不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
“你不能去,对方敢炸船抢货,不差干掉你一个黄种人,你去美国太危险。”
“那怎么办,几十万没了,我们不闻不问,当没发生过?”张玉良急躁道:“大哥,我们没有几个几十万。”
张玉阶睖了张玉良一眼,不怒而威道:“急什么,事情想要解决在香港,不在美国,让人暗中打听一下,我们都有哪些同行,哪家的出货量最大。”
“是。”张玉良应了一声,又说道:“生意呢,先暂停?”
“先停下,事情不解决,生意没法做。”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俩一条心。”
冼耀文嘴里哼着歌,手里剥着碧根果,目光在几份报纸间游走。
忽然,包厢门被叩响,未几,潘小醉走了进来。
“老爷,我要去趟药房。”
“病了?”冼耀文抬头望去。
“不是我,小宝肚里有蛔虫,我去买塔。”
冼耀文蹙眉道:“不要买塔,塔最主要的原料是山杜莲,英国一家小药厂产的,工艺不过关,副作用太大,运气不好,副作用比蛔虫还厉害。”
“啊?”潘小醉震惊道:“可,可大家都说塔效果好,比鹧鸪菜好多了。”
“大家都说不一定就是对,让你嫂子抱小宝去我家楼下的诊所瞧瞧,那里有宝塔,效果要比塔好,副作用也没那么大。”
“谢谢老爷。”
冼耀文摆了摆手,等潘小醉出去,思绪跑到医药上。
老师、医生、药商,在普通人朴素的认知里,总觉得他们和普通人不一样,高看一眼,也在内心对他们有更高的道德要求。但事实上,无论是何职业,高尚的只是极个别,大多数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仅仅革命分工不同,好与坏看人品,与职业无关。
医学的进步伴随着罪恶,一个人有几块骨头不是拍脑袋猜出来的,而是将肚子劏开,一边剃肉,一边清点,重复重复再重复,不知道劏了多少人才总结出可靠的块数。
假如神农不是先天圣体,没有系统、金手指,尝百草的高尚塔多半以累累白骨做基,或许那个时候有一种奴隶叫药奴,不知道什么草往药奴嘴里一塞,然后观察其反应,死了埋,活着继续喂其他草,运气好吃好了,一种草药被甄别出来,然后拿药奴重复重复再重复试验,最终有了一味草药。
许多人魔鬼在当代,高尚在后世,不用付出代价就享受利益的后来人,自然不吝对先人的高尚评价。
牺牲先人,惠及后人,或牺牲少数人,惠及多数人,只要牺牲的那个不是自己,大多数人内心都会认可。
嗯,嘴里不一定认可。
就像一个癌症晚期等死的病人,假如有个扫把星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代价是十亿健康人患上癌症,换他原地满血复活,猜猜他会不会换?
其他人不清楚会怎么说,冼耀文嘴里一定不会换,而且掷地有声,十分之坚定。行动上……胡说八道,根本不会有行动。
每一种伟大的药品诞生,总会伴随一小撮人的牺牲,药物副作用的减轻,也是建立在几波病人的付出上。每一个不放弃治疗,病急乱投医的癌症病人,到了癌症特效药面世的后来,也可能被称为伟人。
这是生物制药发展的正常轨迹,既然有正常,自然就有不正常,政治和经济的原因都会造成不正常,政治上会有掐脖子,经济上会有买不起或多赚点。
通常发展的比较晚,又不想在研发上多投入的“高级粉”企业总是不忘初心,绝对不是为了多卖药,而是时刻铭记自己是靠高级粉起的家,药物颗粒里都喜欢掺点高级粉,拉着一票人边嗑高级粉边唱赞歌。
山杜莲,严格来说不是一种药物,而是制作驱虫药的原料,药厂或药行买回去可以二次加工制成驱虫药,香港的市面上有府积散、塔等。而在香港买山杜莲只能去张锦记或利来行买金钱牌山杜莲。
张锦记、利来行,其实都是张家的西药行,张家的上一代张祝珊是个篾匠,最初在羊城靠编织草席、藤席、竹席、菜篮、藤椅之类的器物卖给杂货行为生,后来有了一点实力,创立张锦记字号,自编自卖。
羊城沦陷后,张家赴港谋生,当家作主的张玉阶继承父亲的衣钵,从篾匠开始做起,很快将生意扩张到山货、日用品等零售业。
聪明的张玉阶在料理生意时,发现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有不少东南亚及内地的商人水手,从店里买西药回去。张玉阶心想,这些地方西药奇缺,如果搞西药批发,肯定赚钱。
张玉阶积极与洋商联系,终于获得英国加力子药品公司山杜莲西药在远东的代理权。
香港是免税港,大部分进出口商品不需要缴纳进出口税,但西药是个例外,进出口都需要交税,对西药而言,香港转口港的效果并不明显。
张玉阶为了减税,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操作,首先,获得山杜莲代理权的公司是欧洲海岸公司,表面上与张家没关系,山杜莲从英国到香港这一步是不存在的。
欧洲海岸公司将原包装净重35盎司的山杜莲,改成1盎司的小瓶包装,并贴上金钱牌商标,然后将金钱牌山杜莲全部批发给张家实名经营的祝兴行,祝兴行再批发给张锦记和利来行,其他药店大量批发找祝兴行,小批发找张锦记或利来行。
1盎司小瓶装金钱牌山杜莲售价100港币,利润250%,卖一瓶赚71.4元,绝对的暴利。
面对这种暴利,张家可不管加力子药品公司的山杜莲制作工艺不行,副作用巨大,大人吃了可能会头晕好几天,小孩子吃了容易呕吐、腹痛,甚至出荨麻疹,只要吃不死人,就是能爆赚的良药。
再说了,有副作用又怎么了,就问山杜莲能不能打蛔虫,能就行了,爱吃不吃,滚回去吃不一定起作用的鹧鸪菜去。
对张家枉顾人命的行径,冼耀文愤慨已久,他犹记得当年张载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耀文啊,要记得为生民立命。”
先贤的耳提面命他莫敢忘,这才惦记着做宝塔。(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