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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挪出去一点,不让他关。她也不坐。她用不着坐。她只想把话说完走人。

既然他让谈看法,那就实话实说吧。苏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看出了她的意思,又摇摇头,“嘿嘿”地干笑了笑,说这雨够吓人的啊!

一个响雷不失时机地在高空中炸了开来,简直就像要恐吓一下这里的人们。对气象人来说,它就是恐吓,苏晴的身子也不由得微微一颤。她倒不是受到惊吓,而是想到这颗卫星要在这淫雨肆虐的某一天中升空,就感到无形的压力。是的,咋能没压力?有点压力也不怕,主要是信心不足,这才是最要命的。

她说,不吓人,还能发射“太白一号”呢!

谈什么?苏晴一张口就有些没好气。

他又笑,看来苏主任已经为“窗口”的事操起心来了。

苏主任,你也谈一谈吧?马邑龙重复了一遍刚才苏晴没听到的话。

操心?我操什么心?我是别人怎么下命令,我就怎么执行。要操心也是瞎操心。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的雨。

正走着神呢,身旁的人推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便和副总指挥马邑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有你们操心,“窗口”就不成问题了。我对你们有这个信心。

可现实就这么严酷。

可我没信心!这次和以往真的不一样。她一脸严肃。

坐在第二排靠边位置上的苏晴,一直默默地听着专家们的发言,与那些争论得面色发红,两眼放光的专家们不同,她表情平静,好像这一切与她没什么关系。尽管“窗口”这两个沉甸甸的字眼,时不时地撞击她的耳鼓,可她仍然由着自己的思绪像一片云似的飘来飘去。她估计再过三小时,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就要像大炮一样轰炸这个原本平静的世界了!看来,这新的任务要和雨季一道来临。这当然是件挺麻烦的事情。眼下,发射任务也是一年比一年重了,刚刚把一颗国外商业卫星送上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太白一号”又接了上来。本来是没它的,它却硬生生地挤了进来。而且上级的指令是不仅要把它送上天,还要不影响后续的任务。别的系统,有没有问题她不知道,但他们气象中心的问题可就大了,从时间上推算,雨季比任务的程序时间要长。这就是说,整个发射任务,都被雨季包裹着。在雨季中能不能寻找到发射“窗口”,主要看老天爷肯不肯帮忙。别人不为他们考虑,她苏晴得考虑,谁让她是气象中心的主任呢?待在这个位置上,就得负起这个责,否则,就是失职!唉,有时候她真后悔学气象,更后悔到基地来。当初,不是遇上他,她能到这个藏在深山大川里的基地来吗?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人都走到这一步了,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义?你又不能让时间倒流,人生重来,只能面对现实。

这时,风向突变,雨丝便斜着身子从微开的窗缝里,哗地一下蹿了进来,全都泼洒在办公桌上。他赶紧过去把那扇窗子关上,边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边对她说:你能听我一句话吗?你先回去,要不然你会感冒的,我们再找时间另谈吧。

每次都这样,一讨论到这些具体问题特别是“窗口”问题时,气氛总是很热烈甚至激烈。因为发射“窗口”有许多的约束条件,譬如“日凌”问题,“地影”问题。卫星上天后,不能与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否则会造成温度噪声偏高,影响卫星的质量;但也不能掉到地球的影子里,要是这样,像翅膀一样展开的太阳能帆板吸收不到足够的太阳能,供不上能源,卫星到了天上要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停止呼吸,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太空垃圾。不过,这些方面,都有具体参数供你参考,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确定了具体的发射时间,即:发射窗口前沿和宽度。

她心一软,眼里莫名其妙地生起一层水雾,浮在眼球上。她真想听他的话,先回去换衣服,下次再另找时间和他好好地谈一谈。她真想有这么一次。她感觉眼里的水雾慢慢凝成水珠,快要滴出来了。你这是干吗?你不是告诉自己找他就谈工作!是的,是工作。她这样想着时,眼前晃过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正用一种微弱的毫无光彩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被盯得心里“咯噔”一下。不!她晃了一下头,仿佛要把那个影子晃出去。接着,她说,我哪敢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只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会场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他看着她。他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依着她,让她说。

主持人——发射总指挥袁绍正宣读完任务书,卫星负责人马上起身介绍“太白一号”总体方案和技术指标,紧接着议题就进入卫星轨道、发射方位角、发射“窗口”这些实质性问题的讨论。

我是来告诉您,我们真的能力有限,您交给的任务可能完不成。

这是总指挥部召集的紧急会议。“太白一号”卫星准备近期发射,会议的内容就是下达任务书,确定发射“窗口”问题。

他收起脸上的笑,不再看她,而是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转过头,说:这可不像你苏主任的性格。

她说,是不像,不过这次情况不同。

当一道闪电的强光劈下来时,苏晴正好走进会场。

这次有什么不同?不就是雨季嘛,它又不是今年才冒出来的。他有些恼火。

雨季正在为它的到来虚张声势。

她才不管他恼不恼火,仍按自己的思路往前走。她说,照你说的,这个雨季对“窗口”没什么影响是不是?

苏晴也在往会议中心赶。她没戴军帽,头发被风高高地撩起,把整个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轰隆隆的雷声,把天地震得微微颤动。

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总不能因为有困难,“太白一号”就不发射了吧?!

人们正往小宾馆的会议中心聚集。

近期就是不可能发射,她说,因为天气不允许。

远处的马路上,不断地有车过来过去。

他的声调不觉间高了一些:我管不了天气,天气是你们的事情,我知道我只能服从命令!

整个发射场区,到处弥漫着暴雨临来前的气息。

服从命令,也得尊重科学,尊重客观事实。她的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

刚才还在它头顶上的云层,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沉。云底一点点下坠,不安地骚动着、翻卷着、挤压着,渐渐地,把它包裹起来——当人们仰望它时,它——卫星发射塔架,不见了。

我是军人……我会尊重客观事实,我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完成任务!他说完,手在空中劈了一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拍桌子的动作,但正准备拍下去的时候,却变成了空中劈砍,没挨着桌子。

真有几只山雀被吓得跑了出来,在它身旁叽叽喳喳地叫。还飞到它的肩上,栖息了一会儿,神魂不定地点着小脑袋,东瞅西看,然后又叽叽两声,呼地飞走了。

但她还是愣住了,似乎听到很响的拍桌子的声音。

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像是来自黑呷山的那一边,又像是从脚底下很深的地方冒了出来。它讨厌这个声音。你吓唬谁呀?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将桌子上的水杯端了起来。是透明杯,能看见里面飘浮的茶叶。绿茶,尖尖的嫩芽。他并没打开杯盖,而是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看了看她,软下口气体谅地说:是啊,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谁没困难?你说说看?

它的身上,也不时地发出咔咔的清脆声。还是山风,它们像野小子那样从它身上撞过,带着浓烈的草木香。它想让它们停下,别瞎跑。可它们调皮地绕一圈,又撒开脚丫疯跑了。

别人的困难与我们无关,对我们来说,不尊重科学,不尊重客观规律,我们没法工作。在这个季节,我们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窗口”。

苏晴知道,之所以出现这种天气,是因为青藏高原边缘锋和它东面的攀西锋两股冷暖空气正在交会。所到之处,就翻卷起大片大片的墨绿色的浪。四周的群山一早就开始呼吼,仿佛告诉所有的绿色植物,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水杯里似乎有气,打开时“嘭”地一响。他看了看,没喝,又盖上。但茶香已飘了出来,淡淡的清香在雨水的土腥气中弥漫。他没说话,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便在桌子旁踱了两步,才转过身,用一种极其恼火又极其克制的声音对她说:苏主任,你别拿什么科学和客观规律来当挡箭牌好不好?它们不是为人服务的吗?你说你们哪次没做好?不都做得好好的吗?!

一大早,天气很不正常。太阳刚从黑呷山露出头来,就被一团深灰色的云吞进肚里,再不见踪影。偌大的天空,像在昨天夜里被人痛打过,不是这里黑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很快,这些黑黑紫紫又扯到一起,猛烈地厮打,最后变成了更深的铁灰色。一种和它极其相似的颜色。它知道,气象中心的人们,叫它们积雨云。一会儿,这些积雨云就开始行走,样子像一支大部队在急行军。

苏晴头一歪,说,以前做好,不等于这次就能做好。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态度吧?谁能跟老天爷作对?

这是风季和雨季交接的日子。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已经很生气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非常不喜欢那些工作还没做,就推三阻四,找这理由那理由讲这条件那条件的人,真的,不喜欢!他对她已经尽量压住火气了,但难免露出一丝愠色:就是老天爷作对,老天爷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总有变化的时候,“窗口”总不会老关闭吧?再说,“窗口”没困难,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保障“窗口”吗?遇到一点困难就推给老天爷,这还算话吗?

强劲又干燥的山风打着旋从它腰间卷了过去。它一动不动,沉稳得像一座山。巍峨。伟岸。耸立在群山怀抱中。它喜欢脚下那些深深的沟壑,并和它们融为一体。它像在这深峡大谷里忘我献身的那些人们一样,追随着、挚爱着一个伟大又不为人知的事业。它尽职尽责。

他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深深地激怒了,郁结在心里的那团东西愈加火上添油了,这次就怪不得她了,谁让他这么说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别以为自己是领导,就可以随心所欲。但她眼里已经波光闪闪,顶撞他一下的话成串地涌上来,全卡在喉咙眼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再在这里待一分钟,不,五秒钟都不要,不争气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让她全方位地崩溃。她不想在他面前崩溃,必须迅速地离开,但她能甘心这样离开吗?那个可称之为“愤怒”的东西,还在心里作怪,还没发泄出来,她能像到这里串门那样转过身就走吗?她必须借助另外一种方式,发泄一下自己。滚你的吧!她最后瞅了他一眼,转身将门迅速地一拉,“哐”的一声,恨不能将它摔碎!她想,我没法用言语和你对抗,那我就摔门给你看!门在身后重重地撞上的同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事后,有人告诉她,她摔门的声音,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响,还要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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