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醒来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雨水坠落的沙沙声像毛茸茸的被子和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流,将他温柔地包裹住,年轻的君主放松地闭着眼睛,难得放任自己在半睡半醒的舒适里又沉迷了一会儿。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从舒适的温水里拔出来,才发现外面真的又下雨了。
他从亚述返回时那里正是旱季,雨水匮乏,河流水位下降明显,拉斐尔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雨水了,他闭着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下雨的声音,想着亚述那边新建的蓄水池工程进行到了哪里,又想到外面正在举办露天宴会,不知道市政厅有没有准备防雨设施……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拉斐尔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正无声凝视着他的尤里乌斯。
不知道秘书长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看了多久,在拉斐尔忽然睁眼时,他第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让拉斐尔清晰地看见了他放空的眼神里近乎深沉的某种东西。
拉斐尔在触及到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避开了,本能比理智更先一步地退却,就像是被滚烫的火灼烧了一下皮肤。
等他若无其事地回头,尤里乌斯也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仿佛刚才的回避并未发生,那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幽深的裂隙再次被两人默契地掩盖上了。
“你用了波利给的药?”
“外面的聚会还在继续?”
他们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闭上嘴,短暂地对视了一会儿,拉斐尔抬起下巴,示意尤里乌斯先回答问题,秘书长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还是退了一步:“……市政厅把去年储藏的油布拿出来,在广场上撑了连排的天顶,市民们积极性很高,并不愿意离开,如果你现在想去大露台上露面,还能得到整个翡冷翠的欢呼。”
拉斐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尤里乌斯盯着他,眼神在桌面上那支象牙烟管上扫过,忽然想起自己进来时拉斐尔全然不知地沉睡着:“你抽了多少烟?”
拉斐尔一怔。
尤里乌斯皱眉:“波利开药的时候说过,这种药物有很强的成瘾性,而且里面还有用作麻醉剂的毒药,要求你一天最多只能抽一管,在亚述的时候我管不到你——费兰特没有提醒你吗?”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拉斐尔的脸色怪异地扭曲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提醒了。”
那可不仅仅是“提醒”,相较于这个温吞的词汇来说,费兰特所做的不可明说之事大约会让现在还心平气和的尤里乌斯直接暴跳如雷,那位出身下城区且在玫瑰花房度过人生最初几年的仲裁局局长在某一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甚至于过分地有创造力了。
拉斐尔强行将那段回忆驱散,若无其事地举起一根手指,用最真诚的眼神看着尤里乌斯:“只有一管,我发誓。”
尤里乌斯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然后伸出手,虚虚地握住拉斐尔的手指,以一种拉斐尔随时能够挣脱的力道:“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波提亚大家长从来不露出这样的姿态,这对一位掌权者来说太过于柔软,而所有为他所庇佑的人都希望他是坚硬的、无坚不摧的,所以他的每一次示弱都只能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所做的暂时让步。
不过或许这次不太一样,因为尤里乌斯并没有想从拉斐尔身上获得什么。
年长的男人握着拉斐尔的前半截手指,眼皮垂下,他的眼窝有着罗马式的深邃,哪怕不用灯光刻意塑造也能投下立体的阴影,这点羽毛似的薄薄影子把那双深紫色的眼珠藏匿起来,让他像是一尊精心修饰过的雕像。
拉斐尔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视角让他看见了尤里乌斯眼尾细细的纹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而尤里乌斯还比他大了近十岁,这样的年纪,在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已经超出了平民的人均寿命,而表现在尤里乌斯身上仍旧是年轻俊美的容颜和旺盛的精力,圣主实在眷顾他。
拉斐尔知道波提亚家这几年催尤里乌斯结婚的频率越来越高,都快到发疯的地步了,以尤里乌斯的身份来说,没有娶妻,甚至连情人都没有——他们当然不知道拉斐尔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身份,否则他们可能直接昏死在会议厅里——随着尤里乌斯的年纪越来越大,缺少继承人恶劣后果就越是明显,总有一天那些贪婪的豺狼会忍不住自己的口水。
“我听说蓬巴杜大公的大女儿已经到了要订婚的年纪,波提亚银行有很多业务是以蓬巴杜为中心展开的,家里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拉斐尔冷不丁地问。
尤里乌斯正用指腹轻轻地揉捏拉斐尔的手指,听见这句话时猛然怔住,眉毛扬起,那一瞬间他眼里放出的光芒凌厉冷酷到能够让他的所有敌人都两腿发软。
不过这样的神情只出现了一霎那,快到拉斐尔都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等他再仔细去看,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已经懒洋洋地垂下了眼睛,语气还是那样温柔低沉:“波提亚家未婚的小伙子有很多,他们会很乐意为了家族迎娶一位年轻且有丰富嫁妆的公爵小姐,还是说我的圣父想要为他们做媒呢?”
他在刻意地绕开这个话题,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可这本来就是一个没必要避开的话题,尤里乌斯被催婚已经快成了日常,拉斐尔有时候还会用这件事来取笑或者咒骂他——当然,后者大部分时间发生在床上,而且尤里乌斯永远都是笑眯眯地听着——他们都习惯了把这件事作为尤里乌斯的“缺点”放在明面上说。
所以为什么要避开,拉斐尔怀着恶意想,总不能是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也到了能被评价为年老的地步,于是开始贪恋起家庭火炉边的温暖了?
拉斐尔知道自己的想法充满了个人偏激,他忽然很想刺痛尤里乌斯,用最尖锐的语言或者什么方式,看这个男人脸上露出挑剔不满的神色——
那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翡冷翠神学院连绵的月桂树青翠欲滴的时刻,白鸽从树梢飞过,钟楼按时敲响下课的钟声,尤里乌斯还是刚刚步入成熟时期的年轻人,他脸上总是挂着礼貌温和的笑容,不过其实只要稍稍了解他一点,就能发现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兴,好像时刻准备着去挑剔什么。
拉斐尔刚到尤里乌斯身边不久,他的腿还没有治好,于是只能像一个跛脚的小鸭子一样,胆怯畏缩地跟在尤里乌斯身后,跌跌撞撞地看着前面翻滚的长袍,穿过神学院曲折幽邃的长廊。
其实在很多时候,尤里乌斯并不是那么体贴的人,他过分骄傲,又因为严苛的礼仪而将自己的骄傲隐藏在客气的皮囊下,他从来不会因为拉斐尔跟不上他而故意放慢脚步,听着人在背后追赶他几乎是尤里乌斯习以为常且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这就可以知道,几年后那个成熟的波提亚大家长满身狼狈地从坎特雷拉城堡的外墙上翻进来,蹲下身、搓热双手为拉斐尔捂膝盖,为什么拉斐尔会将这件简单的小事记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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