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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彦回转身去,看中军帐中的一樽棺椁,那是他的长兄。便是不久前,牺牲在汉中战场上的苏氏长子。

那一箭,原该射入他心肺,被长兄以身挡过。

长兄与他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秋风又起,水波荡漾。

苏彦站在茫茫夜色中,看见月影破碎,片刻风歇,又成一方玉轮。

见皎月,他的记忆更遥远些。

那年从西北一路南下,遍地饿死骨,战死魂,他悲凉又绝望。尤觉力弱,莫说挽大厦之将倾,便是解百姓一时之温饱都不得周全。

一晃又是五六载光阴过,依旧连年战乱,依旧白骨堆山……

“副都督,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子,如今得诏令却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出征前,天子安排中贵人为监军,随在他身后,这厢自来催促。

中贵人嗓音尖细,提着两个片刻不离身的小金笼,里头是在汉中战场上从刘易儿子手里抢来的蛐蛐,“您还不赶紧发兵勤王,更待何时?”

这话伴着蛐蛐声,格外聒噪。

苏彦晲他一眼,抽开身侧杵地的长剑,一下挑过小金笼,挥掷入渭河里。

“大胆,陛下钟爱之物,岂容你、你……”中贵人尤觉剑光恍眼,惶惶咽下后头话。

苏彦望着被已经沉入水里的金笼,一贯温和的目光慢慢变得锐利,只凝向他处。

“你……”内侍监被他眼中杀意逼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苏彦剑势起,杀心已现。忽被一阵马蹄滞了动作,待看清楚方收剑入鞘。

南边官道上,六骑先后而来。

当头一骑是他的探子。

送来最新军情,“帝吊李氏之裸|尸于城楼,江怀懋吐血伤重,两军僵持中。”

苏彦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后五骑,竟是煌武军。最先一人乃江怀懋参将范霆,他的马背上绑着一个女童。

范霆扶下女童,带至苏彦身前,拱手道,“末将奉都督之命,将姑娘送来副都督处。都督说了,无论您作何选择,他都信任你。他若败,便是姑娘亦亡于战中,这是您又拣来的女孩,非江氏女。他若胜,自以国士待您,同养女儿,共治天下。”

“皎皎,叔父便送你到这。”范霆转身给她松绑,“听话,不许再犟。”

渭河畔,五骑疾驰离去,唯剩江见月站在苏彦对面。

她额上扎着白绫,数日前磕破的额间伤还在渗血,眼角月牙没有绘起,露出一块伤疤。

“对不起!”江见月避过苏彦眼神,垂首低眉。

苏彦看着她,没有应声,脑海中来回想起探子将将送回的战况。

——帝吊李氏之裸|尸于城楼。

这个孩子,又没了母亲。

夜风呼啸在两人中间,烈烈作响。

周遭有一瞬静止,一道剑芒亮起,竟是江见月拔出那柄长剑,倾身跃起,直刺苏彦。

“不许伤她!”苏彦退身避过剑尖,跃来江见月同侧,握住她手格剑挡开暗卫射来的箭矢,夺下剑谴退他们。

江见月欲跪下身去,被他一把扶起,只闻她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为那刻着苏氏记号的三支箭矢而道歉。亦是为那三支箭,她行的刺杀之举。

若说三日前,在这渭水河畔,她于自己父亲面前的字字锥心之语,原是步步为营,诱导刺激江怀懋怒发冲冠,为母报仇;那么此番面对苏彦,她确实无半分杂念,有的只是深切的愧意。

江怀懋是她生父,可父女之情薄弱,至今相认不过三年,寥寥数次见面。她唯有施计。

而苏彦,曾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却救她于濒死之际,收她为徒,给她治病,教她读书。

在抱素搂中,他说文武艺,但凡你能学,师父都可授你。去凉州后,他又回信与她说,抱素楼还是你的家,随时可归。你如今两处有家,岂不乐哉!

而她此番,射出那三箭,亦是将他架于火上。

她知他身份,知他肩上担子,要比父亲更加复杂和沉重。

有今日她刺杀之举,多少便可洗刷他对天家赵氏的不忠之名。

非他放纵门徒,实乃座下弟子生性难训。

她虽被苏彦扶起,却终觉无颜见他,只将头颅深埋,退下腕间珐琅镯,恭敬奉还于他。

“何意?”苏彦眉目清和,话语仍是当年哄她的温柔音色,“是做了两年将军贵女,看不上师父的东西了?还是欲要就此两清,叛离师门?”

“师父!”江见月闻他所言,泪水夺眶,只缓缓抬头,看他眼睛。

却见他伸手过来,拭她滂沱热泪。

他目光柔暖,话语驱寒,“是我不好,摇摆不定,徒增伤亡。”

话落,他抱起力竭欲倒的人,踏入营帐,招来诸将。

外头风声鹤唳,渭水叠浪;里间沙盘图上旗帜安插,战线分明。男人话语铿锵,转眼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齐飞、张桐,李岚、李泓四将,各领兵一万,依次奔赴细柳、霸上、棘门、咸阳原四地,阻击入京缓兵。

“苏瑜,你扶你父亲棺椁留渭水,一作阻中路之军,二作援军随时后命。”

“余两万兵,与某同奔长安,助都督破城!”

下达完作战指令,他又命主簿荀墨起草征讨檄文。

“临朝赵氏第六子,徵,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饕餮放横,伤化虐民;亲小人远贤臣,唯故私欲而大义不存,大兴土木致国中空虚;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幸尤兰州江氏十余载春秋,平孟、林而定雍凉二州,伐刘易而安汉中之地,爰举义旗,以清妖孽。今奉天命,为苍生驱霾亮日。移檄州郡,咸使知闻。”(1)

苏彦话语如珠落下,荀墨奋笔疾书。

之后行第三事。

他唤来赵谨,让他执一支苏氏断箭,由死士护送,先行出发潜入长安城,传报各高门士族:洛州苏氏,反。

以此收世家人心,亦乱守城军心,减少伤亡。

江见月坐在席上,原本泪眼摩挲的双目渐渐清明,只在颤睫眨眼间,生出无限敬仰的光,一点一滴全部凝在那人身上。

黑夜混沌,他比星辰璀璨。

相比父亲拍案而起,领全军攻城,以一己私怨欲掀翻统治了数百年的王朝,苏彦调兵谴将,或阻或攻,进退有序,更重要的是给父亲套上了代天伐赵的壳子,以得天下人心。

“副都督,您要的人来了!”将士在外头禀告。

苏彦撩帘出帐,江见月复了力气,跟上去。

见得乃天子中贵人被捆绑压地,已是两股颤颤,袍摆湿黄,“你……要、要作甚?”

“祭旗!”苏彦一只温热掌心遮住江见月双目,一手拔剑而起。

刹那间,脖颈鲜血四下喷薄,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地。

兵贵神速,诸将领兵出发。

大帐中,苏彦亦整装即行,只滞了一刻,解下身上玄色披风,拢在江见月身上,又留死士于她周身。

“我与师父同往!”她攥住他袍摆。

苏彦俯身,“明日中秋满月,待师父接你团圆。”

他看她泪光闪烁的明眸,披甲上马。

愿你的眼睛,少见人世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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