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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其面而惶恐,闻其话而打颤,她分明就是亏心于阿母。

江见月睁开双眼,验证了这一下午来的猜测。

可是陈婉又做了何事呢?

这些年她同母亲相处,确有几分真心的。

【“姑娘快走,陛下要杀都督,夫人听到……已、已被灭口……】

江见月又回忆当日侍女报信说的话,意思很清楚,阿母是听到赵徵的话才被杀的。

所以当日阿母入了菡萏台?

香将尽,江见月起身续香。

“婢子只是瞧着陈婕妤脸色确实不太好,万一出殿站在风口上染了风寒,届时反惹陛下恼您。”阿灿随江见月转来到灵前,将清香奉上。

江见月续好香,在梓宫旁跪坐下来,方道,“你也听出来了,父皇格外珍视陈婕妤。”

大行皇后丧仪期间,除了六忌,饮食原也有规制。虽说各宫暗里加些餐食只要明面上过的去,也不算什么。但是如此明晃晃地违制赐膳,便是压根没有顾忌皇后颜面。

阿灿默了默,低声道,“陛下看重的是婕妤腹中的龙裔。”

江见月想起那日自己伏在母亲胎腹上听手足的闹腾的动静,眉梢隐了一点笑,伸手抚摸梓宫,“当初医官说阿母和陈婕妤怀的都是儿郎,好事成双。如今剩她一枝独秀,是该看重些。”

*

“你慌什么?当日永成侯府中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死无对证。若非这厢你自个与阿母说,便是阿母都难以想到那日是你在屋外。阿母见到你们那会,当真以为你是礼佛才回的。”

夜色寂阑,烛火摇曳。

兰林殿中,退了侍者,舞阳长公主扶着女儿坐在榻畔,正给她开解。

“一个半大的姑娘,她能想到甚!多来是真的梦见她母亲方来看你的,再不济便是来示好的。你瞧瞧她,身边除了一个大行皇后留下的婢子,连个像样的掌事都没有。陛下如今的心思都在你这肚子上,顾不上她!”

陈婉散了发髻,一脸忧心疲惫,“阿母不知道,我一直便是有些憷她的,她并非面上这般温和的人。”

“这怎么说?你怕她一个小孩子作甚!”

陈婉蹙着眉,好半晌开口道,“元丰十二年的夏日,有一回我去表兄的抱素楼玩,沿路赏花,许是草木幽深,游出一条蛇来。正惶恐间,一柄飞刀射来钳住了那蛇七寸,便是她射来的。”

话说一半又停下,似是不愿回忆。

“她在你表兄门下,学些功夫防身也是正常的。习武之人杀条蛇不算什么!”舞阳接过话,“后来呢?”

陈婉扶着酸软的腰身,似是鼓足了勇气,“关键就是后来,她跑过来收刀的时候,竟是顺势去头剥皮,动作麻利不提,竟同表兄说今个她的暮食用蛇羹便好,让膳房不必另做他食。”

话至此处,陈婉仿若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剥着蛇皮手贱鲜血的小姑娘,单薄纤弱,杏眸如水,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却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蛇羹倒是好东西,你我都吃过的。”舞阳话这般说,却也有些惊诧,“吃归吃,但谁会自个动手,想想便反胃。”

“那你表兄怎么说?”

“表兄?”陈婉有些无语,“他挽了袖子蹲下身去,验了蛇皮又观蛇形,道是无毒确实可用。与她说,暮食不撤,蛇羹也用。小姑娘说自个用不了那么许多,他便说陪她一道用,直哄的小姑娘开了笑颜,方拍着她脑袋目送她离去。”

六月骄阳似火,林荫道上碎金点点,襦裙墨发的小姑娘小跑在花影里,回头时笑靥明澈,颜如舜华。偏她手中滴血,拎着一条被剁头的长蛇,蛇尾随她奔跑晃悠。

陈婉忍过胃里泛起的恶心,克制自己不去想当时场景,“表兄与我说,她原是饿怕了,什么都可以入口;又恐不要她,便又什么都不敢多用。如今得遇一条蛇,又练了刀法,又救了我,还能当餐用省去抱素楼一顿饭,如此一举数得,觉得自己有了用处,才那样高兴。”

舞阳端来安胎药给陈婉,“可还说旁的了?”

陈婉想了想,“表兄说她极聪慧,悟性又高,飞刀技法且不论她身子不好练了许久,但是杀蛇剥皮的手法可没人教她,表兄道是估计她自个翻了书学得。据说她两年功夫看了抱素楼中数百册书,从根本不识字到能够吟诗作对、甚至批注作释……反正表兄很喜欢她。”

“寄人篱下,谨小慎微,又聪明好学,关键能够不露锋芒!”舞阳颔首道,“你若不说,倒还真看不出来,我原当她和她那个娘一般的。”

“所以啊,阿母你说她会不会什么都晓得了?不然今个怎就这般凑巧,我被吓了一跳,她就紧追而来?”

舞阳沉吟片刻,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养胎才是正经,旁的事阿母来处理便好。”

“阿母,您要作甚?”陈婉瞧舞阳神色,警惕道,“您……”

她压低了声响,连连摇首,“不可以,我已经害了她阿母,要是再对她下手,我做不到!”

“婉儿!”舞阳握住她双手,郑重道,“你记得阿母的话,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位份,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唐氏母子就要来了,陛下身子不好,立储就在眼前。寒门与士族从来不可能共存。那处是长子,雍凉两地的旧臣定会支持他,他们手里有兵。而你这腹中的孩子,世家定会支持,世家手中有人、田、书。自古得天下易而治天下难,所以陛下也需要世家,这也是为何他没有立刻立长子为储君的缘故,他还在犹豫。如此,便是两处僵持。但是相比唐氏,你到底年轻,还有一个荣嘉,你处胜算仍是大的。但是,若这会端清公主倒戈唐氏,你的处境就极其危险。放在平时,她在陛下眼中可有可无,轻若鸿毛,但是一杆两端平衡的秤是架不住一端多放一根羽毛的。何况若端清公主真如你所言,聪慧隐忍,那就更可怕了。一旦唐氏上位,安王成了太子,你说她会不会借势为她母亲报仇,届时还有你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吗?”

“……可是我们还有表兄啊!”陈婉默了半晌,仍旧犹豫道,“苏氏是士族首领,他是您的亲外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会帮我的。”

舞阳闻言,几欲笑出声来,“苏沉璧前两日都已表明态度,持中立,道是不急立后。他和他阿翁一样,朝局安定胜过家族利益,他要的是两处平衡,不可能有偏向。再者,他是我亲外甥又如何,他反了我大郢王朝!若无他,我大郢说不定还不至于这般快……”

“皇朝更替,阿母认了。”舞阳低叹,“当日江怀懋手握重兵,群臣劝你舅父早日收他兵权,你舅父犹豫不决,结果换得江怀懋兵临城下。彼时,时势比人强,所以建章宫中,阿母不得已杀死他,然后将这功劳送与你手,为的就是你可以在新朝更好的立足。阿母陪不了你太久,如今被许入宫陪你待产已是皇恩浩荡。待你产子后,我便会与赵氏宗亲一道入渭河南边的杜陵邑度日,再不可能这般随意入皇城,便只剩你一人在深宫之中!”

“您如何也要去杜陵邑?您乃外嫁女,是阿翁之妻,我去求陛下,让您留下来!我不要离开阿母!”

“幼稚!”舞阳低斥,“阿母不是寻常外嫁女,阿母是前朝长公主。于世人眼中,这份公主印记原比陈氏主母要深刻的多。阿母已经决定同你阿翁和离,只有这样,你父兄乃至整个京兆陈氏才能更好更平安地在新朝生存。同样的,你身上越少有舞阳公主之女的烙印,你只作陈氏女,方能更好的在宫中生活。”

舞阳抚过陈婉面庞,又摸她微隆的胎腹,温声道,“你已经长大,不能只想要阿母,你还得想着你的儿女!”

陈婉闻言,泪落如珠。

舞阳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背脊,“你只安心便是,阿母离宫前,会帮你除掉全部的隐患。你不必害怕,那厢到底还是个娃娃,即便当真聪颖敏感,但终究少了沉稳,今日她没有沉住气,便已是打草惊蛇。但凡人在宫中,阿母便有的是让她消失的法子。”

……

数日后,乃九月初七,大行皇后发丧入陵寝。太常按制操办,一切妥帖顺当。唯一的一点插曲是唐氏紧赶慢赶过来,尚且来不及更衣净面,在陵寝关闭之前,伏地痛哭吊唁。虽举止不雅,但到底情深意切。其子安王亦是彻夜长跪陵前,以补不曾为嫡母守灵的愧疚。一时间,宫内外皆赞唐氏守礼,安王仁孝。

翌日,唐氏携子更是前往椒房殿欲安慰端清公主,却不想扑了个空。

彼时端清公主正在未央宫的帝王寝殿中给天子侍药。待天子用药毕,端清公主向自己父皇求了道旨意。

请求将原永成侯府赐给自己做府邸,欲入住斋戒,一来为君父祈寿,二来全思母之情。

天子闻言,自是恩准。

遂在旨意下达当日,年仅十岁的端清公主便离宫而去,开府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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