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地看着那个男人,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先辈们,看到了许多年后,鬓发斑白的自己。
司徒沛居王位六十年,司徒氏掌袤国九千年,尚如此地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更何况他?
秦,自建国以来,不过区区八百余年,历经三十位人主,传至他手,几度破碎,却终究被他力挽狂澜,但,低头细思,力挽狂澜的,真是他吗?
若没有莫玉慈的舍生忘死,没有铁黎等人的赤胆忠心,没有纳兰照羽、落宏天等人的仗义相助,没有韩之越的出谋划策,没有洪宇等一干重臣的励精图治,又焉有今日之大秦?又焉有他秦程言立足之地?
自古以来,成大业难,守大业更难,这世事无常,天道轮回,又有几人,能堪得破,能懂得顺势起,逆势隐的真义?
即使高智如司徒沛,也想着最后搏一回,以微薄之力,逆天,转地,再将袤国,传个十代百代。
只可惜,妄想,终究是妄想。
袤国永衍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决定整个宿命的一天。
那一天,天气格外地明朗,连下了整整半月的雪,却突然地停了,整个王都银装素裹,仿佛琉璃世界。
司徒沛领着所有的文武重臣,齐齐跪在神庙之外,行三拜九叩大礼。
神殿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司徒沛膝行数步,满面虔诚:“有袤第六十六代国君,泣血叩祀天君,为小女司徒黛择嫁。”
回答他的,是一阵萧冷的风声。
几片薄雪飞起,落在司徒沛花白的发上。
提高嗓音,他再次禀承道:“有袤第六十六代国君,泣血叩祀天君,为小女司徒黛择嫁!”
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那一日,司徒沛领着众文武,在神庙前足足跪了六个时辰,从午前至深夜。
神庙的大门,始终未曾开启。
或许,在每一个庞大帝国即将灭亡的前晌,就连上苍,都会无情地,抛弃他们。
启明星在天边亮起。
数九严冬,寒气逼人,不少大臣身体早已冻得僵直,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却不敢起身——依袤国祖制,一至神庙,非祭礼结束,绝不能起身,哪怕活活冻死,也得老老实实跪着。
当黎明的微光在天边燃起之时,神庙紧闭的大门终于开启,自殿内到阶下,一朵接一朵的冰莲花相继绽放,更奇异的是,众人均觉一股股泓大的暖流自膝下传来,丝丝缕缕透入五脏六腑,让他们冻僵的身体刹那复苏。
无数双讶异的眼眸中,映出那一抹霜色衣衫,裸足而来的人影。
天谕。
除司徒沛与司徒黛外,其余人等平生第一次亲睹的,传达上天谕命的,天谕。
可是——他们的天谕为何是这个样子?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最大的冰莲花缓缓升至半空,稳稳地托着天谕,天谕凌空而立,目光雪冷,从众人头顶缓缓扫过,最后,落到司徒黛倾国倾城的面容上。
“你来。”
司徒黛怔愣地站起,上前两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飘上半空,停在天谕面前。
天谕只抬了抬手,一道华彩闪过,迂回的气流结成透明的墙,将两人封进一个独立的空间。
所有的声音,刹那间消失,司徒黛的心,也瞬间空明。
天谕定定地瞧着她,直瞧到她口干舌燥,方才徐徐开口:“你,想爱吗?”
“天谕?”司徒黛抬头,满眸怔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回答。”
“我……”司徒黛目光闪躲,双手下意识地绞紧衣角。
“我明白了,你是想——两全?”
司徒黛豁地抬头。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之事。”
“为什么没有?”鼓足勇气,司徒黛平生第一次,在这个不可冒犯的人面前,高高抬起下颔,“难道女子,就做不得天下之主么?难道我与外姓男子的子嗣,就不能承继国祚么?”
天谕目光震荡,眼里顿时多了几分深意。
难道女子,就做不得天下之主么?
难道我与外姓男子的子嗣,就不能承继国祚么?
九千年来,或许在更长的时间以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
人们早已习惯父系社会的种种制度,人们早已习惯,至尊王者,必是男子。
是啊,难道一个女人,真就做不得天下之主么?
是女子之才,不如男子,还是女子之力,不如男子?抑或,不过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道统罢了。
道统,就是种习惯,就是种很莫明其妙的习惯。
沉默。
没有丝毫声音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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