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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头发白了,呼吸渐微,回想起这一生,你最想永远活在哪一天?

——我想永远活在,你最幸福的那一天。

1

这是1988年的夏末,凉风习习。

何孜站在一家音像店门口,抬头看玻璃门上的明星海报。店里放着流行音乐,节奏轻快。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何孜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这时,一个女生走出来,手里拿着新买的磁带。她看到何孜,停下脚步:“新来的?”

何孜连忙打住哼唱,打量她——大红色蝙蝠衫,黑色健美裤,蓬松的鬈发,红唇。没错,是这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她再低头看自己——白衬衫,牛仔裤,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等她开口,那女生便抢着说:“来之前没做功课?还是跑错了年代?你看起来不像我们这个年代的。”

这年代的女孩说话都这么直吗?何孜笑道:“我是来看看。”

女生挑眉:“哦?现在规则改了?还可以先看看再做决定?”

“我运气好,可以多选几次。”

女生顿足:“不公平!我那时只能选一次。”

“你后悔了?”何孜很好奇。

“那倒不是。只不过再美好的东西,一旦变成永恒,也会无聊啊。”她耸肩,“需要带你转转吗?”

“好啊,能带我去实验幼儿园吗?”

何孜记事晚,小学以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但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上午有豆浆、水果;午睡时假寐,跟老师斗智斗勇。午后三点是最开心的时刻,总是探头看大人来接自己没有。

这也许是有些人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注意到了何孜,他走过来,转着手中的魔方:“找人?”

这成熟得好像园长的口气把何孜吓了一跳:“怎么,经常有人来这儿找人?”

“不,从来没有。很多人看不起我们,他们觉得一个人的一生要多乏善可陈,才会觉得幼儿园是一生中最值得缅怀的时光?”

“可你们很开心,不是吗?”听着满园的欢声笑语,何孜不禁说。

小男孩这才微微笑起来,放下魔方:“你要找的人,他叫什么?”

“姓沈,沈方文。”

小男孩摇摇头:“没有,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何孜颓然地低下头。

“为什么觉得他会来这里?”小男孩抬头问。

为什么?好像是因为某个夏日的傍晚,他们牵着手散步,经过一个广场时,他突然来了兴致,指着前方说:“去坐那个旋转木马!”

何孜啼笑皆非:“有病,都多大了还玩那个。”

“走啦!”他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冲上去。

后来回想起那一天,何孜只记得叮叮咚咚好像八音盒似的轻音乐。彩灯一闪一闪的,他坐在侧前方的木马上,开心得好像一个孩子。他转头,伸手,示意她把手给自己。何孜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其实这个姿势很别扭。因为木马与木马之间的距离是永恒不变的,就算转到天荒地老,他们也不会靠近一分一毫。可他就这样执拗地侧着身,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后来何孜的胳膊实在是酸得不行,向他告饶:“沈方文,我们把手放开好不好?”

他瞪她:“胡说什么?放手这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何孜出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啊,抱歉……”

“看来你并不了解他。”小男孩老气横秋地说,“你知道什么样的人会选择幼儿园吗?”

“怀念童年的人?”

“是一生中除了童年,其余的日子都不够快乐的人啊。”小男孩轻声说。

何孜这才注意到他的围兜上绣的名字,轻呼出声:“啊,原来您是……”

他笑笑,又重新拿起魔方,随手转动几下,就复原了。

“你看她。”

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孩,争夺玩具未果,号啕大哭,声音震耳欲聋。何孜定睛,待看清她的名字后,吃了一惊,错愕地望向小男孩。他点头:“是,是她。在这里,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眼泪,终于可以摘掉戴了一辈子的面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小男孩轻声问:“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真心快乐过吗?”

何孜想起旋转木马上他那炽热而又温柔的眼神,情不自禁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去别的时代找他吧。他一定有比在这儿更快乐的一天。”小男孩说。

2

小男孩的身影渐渐淡去,何孜缓缓睁开眼睛。

“何博士。”助理们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为她摘除脑电波传感器。

她轻轻摆手:“请吴博士过来。”

吴常闻声赶来,踹开门,嗓音洪亮:“怎么样,老师?感觉怎么样?”

何孜蹙眉:“小常,你也是六十的人了,沉稳一点。”

吴常摸着后脑勺傻笑。

“他不在1988年。”何孜的语气平静。

“那……”

“那就换别的年份试试吧。”何孜的口气无比轻松。可吴常一下子急了:“那不行啊老师!别说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是常人,这身体也受不了……”

“人固有一死,小常。”何孜打断他的话,“你忘了当初我为什么要做happy ending这个项目了?”

happy ending,一个美好快乐的结局。何孜为即将离世的人打造了一个虚拟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临终时做一次选择,选择回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一天。系统会把人的记忆转换成编码,写入虚拟世界。这样,你的肉身虽已死亡,可你的意识却被存储在服务器上,永远“活在”一生中最快乐的那一天。

何孜在1988年遇见的那个小男孩,曾是叱咤风云、身居高位的政客。而那个爱哭的小女孩,是倨傲的商界铁娘子。选择happy ending属于高度机密,连创始人何孜也不知道谁回到了哪一天。若不是偶遇,她怎么也想不到政坛老手与商届铁腕竟会选择以幼儿的形态回到童年。他们一生风光无限,没想到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在幼儿园。

不过何孜很羡慕他们。他们的心意明确,不像何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快乐的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何孜已经想了很久。直到三个月前被确诊是癌症晚期,她才把吴常唤到床前,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想回到沈方文在happy ending里的那一天。

沈方文与何孜相恋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随后争吵、分手、决裂、反目,几十年不相往来。沈方文病重时,为自己提前写了讣告,说:致何孜女士,当年毒誓,犹然在耳。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我先行一步,望君信守誓言,勿来灵前打扰,珍重珍重。

沈方文走的那天,讣告铺天盖地,仿佛一出恶毒的恶作剧。何孜看了一眼新闻,平静地合上电脑,而后久久孑立于窗前。她的身形始终笔直,只是双手微微颤抖。她终于明白原来人悲痛到无以复加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颤抖。

转眼沈方文过世已有数十年,吴常本以为这段往事早已尘封,不料何孜会突然提起,她要“找”他。

九十六岁的何孜坐在病床上翻看相册,她选了一张大学时的照片作为自己在happy ending里的“形态”:“就这个吧。”

照片中的何孜身着白色衬衣、牛仔裤,扎利落马尾,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她手中挽着的清俊男孩就是沈方文。他没有看镜头,而是侧着头,微笑着看她。

何孜以为沈方文会回到1988年。

他常跟她说小时候的趣事。他说那时自己是一个贪吃的小胖子,专爱欺负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因为想引起她们的注意。

“如果那时我们在同一个幼儿园,我一定会忍不住天天欺负你。”沈方文看到何孜小时候的照片,打趣说,“孜孜,我们应该早些认识。”

人在热恋时总是贪心的,恨不能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希望将来永无止境,希望天荒地老。连过去也不愿放过,恨不得在开天辟地之初就能遇见彼此。所以何孜的happy ending概念一经提出,就广受欢迎——人类终其一生都在追寻永恒,生命的永恒、爱情的永恒、快乐的永恒。而她给予他们一次实现永恒的机会,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有一天。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唯一反对她的人会是沈方文,那个连一秒钟的放手都舍不得的沈方文。他指责她违背了自然伦理,他说这样的happy ending是畸形的。

“生命也好,感情也罢,万物有始有终。失去的东西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们失去了,不能再重来,所以才弥足珍贵。可你造出了什么?复读机?你把人类最宝贵的感情和回忆变成了这些廉价的……”他指着机房里整排的服务器和数以万计的记忆卡,眼中充满失望和悲哀。

何孜言辞激烈地反诘:“廉价的什么?塑料?金属?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这些?”

它们不过是人类最卑微的愿望而已。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呼吸微弱,你回想这或许辉煌、或许平淡的一生,你想到那些爱过、恨过的人,那些意气飞扬或失落颓败的日子。微风轻轻拂动纱帘,阳光像许多年前一样,碎金似的洒满窗台。你的思绪总会定格在某个时刻、某个画面,那时的你也许青春少艾,也许懵懂无知。你闭上双眼,想象着那个画面,眼泪蜿蜒爬过衰老的脸庞。

谁都会有这一刻,何孜是努力在让这一刻变得不那么哀戚。但沈方文对此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为了你那所谓的永恒,有多少人轻易放弃了现在?”

沈方文是个医生。他的病人在得知happy ending项目后,求生意愿渐弱——如果天堂触手可及,谁愿在人世苟延残喘?

他们一个为人类构筑天堂,一个竭力挽留人于尘世,注定水火不相容。

何孜气得浑身发抖:“你枉为医生,治病不救人心。你根本不懂我们人类究竟想要什么!”

沈方文笑起来:“你们人类?你们人类想要永生,所以拒绝面对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你们人类贪婪无度,什么都想要天长地久。你们过去追求肉身不灭,现在想要精神不死。你们人类?谢谢你把我排除在外。对,我是异类,我活着时用尽全力活,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世上走一遭,开心过了就好,没什么需要记到地老天荒的!”

“包括我吗?”何孜突然平静地问。

沈方文怔了怔。

何孜又追问了一遍:“包括我吗?”

他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

何孜觉得胸口翻江倒海似的绞痛起来。她没有说“可是我想要永远记住你,我想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她没有说“去他的人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尊严胜过一切。而且人总是这样自信:我们坚信对方一定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坚信自己才是被误解和受尽委屈的那一方。尤其年少气盛时,都宁可站在原地任由心头的刀剑相加,谁都不肯先低头、先让步。

何孜说:“我们分开吧。”

沈方文猛地抬头,错愕到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去找一个跟你一样及时享乐的人吧。”何孜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颤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孜孜……”他伸出手。

何孜后退一步,厉声道:“不要再这么叫我!”

他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你确定吗,你再说一次。”

“你要我说几次?我要跟你分手,沈方文,你听清楚,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就算死了,天堂地狱我都不要看见你!”何孜终于崩溃了,毫无形象地大声嘶吼。

她失望、愤怒,不是因为梦想遭受到嘲笑,而是因为这执子之手、天荒地老的梦想,原来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她以为他爱自己,会像自己爱他那么多,那么深。

何孜端端正正地靠坐在病床上,静静地看医生们忙前忙后。

“小常,”她招招手,“送我去他结婚的那一天。”

3

这是2016年的某以天,阳光明媚。

何孜深吸一口气,真的闻到了带有一丝咸味的海风的气息——她欣慰地闭了闭眼睛,对自己一手创造的这个虚拟世界十分满意。

何孜走向海滩。她记得沈方文参加的是一个集体婚礼,地点是在海边。得知沈方文要结婚,她很平静,说:“嗯。”

好事者赶紧补充:“对方不仅样貌平凡,谈吐、见识、出身更是样样普通。沈医生的眼光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当时何孜是炙手可热的科学新星,众人皆以为踩沈方文便是捧何孜,纷纷投诚。搞得沈方文朋友尽失,门可罗雀,索性参加集体婚礼,省得没有宾客到场,徒增话柄。

对沈方文的妻子,何孜不是不好奇的。她心里也赌着一口气。听说他们只能参加集体婚礼、无力购房等等,她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快感。她甚至暗暗期待哪天他们会大吵一架,妻子声泪俱下地指责沈方文:“原来你还爱着她!”

可惜这一幕从未发生。沈方文的妻子就好像一个空气人,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病故了。沈方文中年丧妻,未有子嗣。因为屡屡公开反对广受世人称道的happy ending项目,事业也并不顺遂。可以想象他跟何孜分手以后过得并不舒心,那么也许,他结婚的这一天,会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想到这里,何孜的心情十分复杂。

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她身旁经过。

“小心!”眼瞅着她就要摔倒,何孜连忙扶住她。

那是一个身着白纱的新娘。她拎着一瓶酒,醉醺醺地指着何孜:“你……你看着有点眼熟。我想想……啊!”她惊呼出声,旋即大笑起来,“何博士!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何博士!”

她像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又跳又叫:“谢谢你啊,谢谢你让我活在今天。今天真的好棒,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呢。呜呜呜——我真的太开心了!你知道吗,这辈子也真的就只有今天最开心了!”

何孜大惊失色,不知是要继续扶着她还是夺路而逃。好在很快就冲过来几个年轻女人,连哄带骗地把那个新娘给搀扶走了。

何孜惊魂未定,这才注意到那几个女人也穿着婚纱。她猛地抬头,这才发现整片沙滩都是穿着婚纱的女人!

一个只有新娘没有新郎的婚礼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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