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没有言语。

章越看着树上的落叶，不知不觉间真定府已经提前入秋了。

章越这一条款并非多苛刻，但是却是恰好踩中了这一次耶律洪基给自己谈判的底线，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最大范围。

李评想到这里再想到这一年来对章越的种种争议，对他的质疑。他当即对章越行了一个拜礼，尽量平静地道：“章相公，以往是李某错怪你了。李某向你赔罪！”

“你辽国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如今我也摆出这么多兵马屯于境上。”

章越道：“不曾。”

章越道：“那玉汝你夜闯帅府重地，又是作何意？拿下！”

但见官家神情波澜不惊。

……

韩缜将条款教给章越后问道：“这一切是否都在相公谋划之中？”

韩缜大笑举起酒盏道：“此话下酒，章相公我敬你！”

韩缜道：“我不仅不怪，反而要谢章相公。不是韩某使这出苦肉计，辽人焉能入套呢？”

但萧得里特仍道：“章相公，再让十里地？也不肯吗？”

见童贯一脸自责，章越倒是安慰起了对方。

这葡萄酒似血，盛在白玉盏之中格外诱人。

再联想宋朝近来边境诡异之举动以及耶律宏的不知所踪。

萧得里特则道：“此万万不可，吾国上下绝不会答允。”

章越道：“你欲问便问，我无可奉告。”

马雄道：“敢问章相公，耶律宏何在？”

“拿酒来！”

章越点点头，让李评将草拟好的条款交给萧得里特。萧得里特浏览之后，稍稍变色。

而辽国使团萧得里特突然发现原先谈判的正使韩缜突然不见了。

待问宋朝官员的意思，则说韩缜突然害了重病，而且病得那种是一病不起那等。

章越仍是不肯。

汴京已是起了秋风，官家身披披风看着庭院中的一颗梧桐树。

官家看了点点头，翻开札子后过目御览一番。石得一悄悄抬起头想看看官家脸上是喜是怒。

章越看了一眼李评拟定的条款，道：“先不用吧，毕竟辽主是否答允，还是未知之数。”

半响后，官家放下札子，然后迈步至庭院中间间而踏着落叶，向前行去

章越闻言点点头道：“那便一言为定，马兄这等人才，我是求之不得的。”

下属闻言当即给他奉上葡萄美酒。

李评闻言感动的说不出话来，恰好凉风忽起，李评立即转过身去以袖掩面。

……

章越闻言面上却露出些许失望之意，最后方道：“也好。”

章越看了字条，耶律洪基这次谈判的底线都透露给自己，这么说耶律乙辛是奸臣一点也没错。

秋风吹来，梧桐树沙沙作响，几片叶子从树上卷落。

马雄道：“我此番来宋见关隘处把守甚严，百姓商人只许南下，不许北返，连榷场往来的宋朝商人都比以往少了五成，不知何故？”

如今的辽国就是宁可得罪耶律洪基，也不可得罪魏王。

马雄见了章越再次言道：“魏王这一次托我前来，问一问章相公陈兵界上到底意欲何为？”

章越道：“无妨，无妨。”

章越问道：“如何满意？”

辽国官员面面相觑，这明显是谎话，昨日韩缜与他们谈话时还生龙活虎的，一点看不出什么有病的样子，怎么今日一下子就‘病倒’了。

章越，韩缜二人闻言各自大笑。

马雄当即取了一张字条道：“这是萧得里特出使前，北朝天子给他的底款。”

今日他因心烦意乱，连饮了两钟还不过瘾。一旁侍从劝阻下，萧得里特仍又饮了三钟，方觉得酣畅淋漓，最后伏榻沉沉睡去。

石得一道：“官家心中包含万物，大者知宇宙乾坤，小也能察一树一叶。”

二人一饮而尽，章越道：“韩兄莫怪我就好。”

一直到官家走到御亭中时，方才止步，此刻他扶住亭柱喘着气，然后对石得一道：“十年了……不，是一年的功夫，总算与辽国谈成了……耶律洪基回到上京去了，带着他那三十万皮室军回上京了……”

“一派胡言！”

章越见李评如此，反是笑着问道：“你错怪什么了？”

面对章越这般强横，马雄色变道：“魏王来此曾吩咐我，只要相公肯主张贵朝议和，并放归耶律淳，保耶律宏安全，那么一切事都可以让相公满意。”

马雄道：“我听说贵朝宣抚使之任，乃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章相公身为宣抚使岂可如此草率？”

……

萧得里特见章越无从拿捏的样子，心想章越身为宋朝重臣，这些要挟不了他。他以在心底谋划，章越欲出兵之事不可告诉天子，却可以告诉魏王，魏王必会在天子面前替自己开脱。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石得一知道官家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了。

章越听闻韩缜所言高声斥责，然后命心腹将韩缜看管起来。

韩缜闻言震怒，当初章越判秦州时，对方还是他的下僚。再说吴充，章越能有今日，还不是全靠自己兄长韩绛提携所至。如今他身居高位了，竟敢这么与他说话。

当然就算盖了章，后续还是有变数在。章越要等十拿九稳后再告诉皇帝。

萧得里特呼着酒气，双目赤红，心底不知在想什么。

但见韩缜满脸忧色，章越道：“韩待制这么迟了来找本帅何事？”

这个借口也编得太离谱了吧。

这名辽使乃之前耶律乙辛送北珠给章越之人。

章越失笑道：“贵使误会了，据我所知，我从未下此命令。”

顿了顿章越叹道：“我读史时笑前人，后人读史来笑我。帝王功业之事，就是自己笑笑别人，再让别人笑笑自己。不过如是，不过如是。”

李评不知如何回答，章越则道：“你我都是为了国事，没有错怪之说。”

走出谈判之所，李评再也忍不住颤声问章越道：“大帅，是否将此谈判结果，立即禀知官家？”

章越摇头。萧得里特急了，又威胁道：““两家通好七八十年，这些事早了和好后，以后便各自守好道理，再无干戈之事。难道为这十里地，章相公便真要绝两家之好？”

韩缜惊怒交加道：“章度之，你这是作何意？”

韩缜大怒道：“章三，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置朝廷安危与几十年和平不顾，妄自起衅，生事邀功，穷兵黩武。可怜我大宋祖宗的百年基业都坏在你的手中。”

“那么相公是否真要北伐？”

章越道：“感谢魏王的厚意，只是划界之事乃两家皇帝家国事，我等臣下怎好替天子做主。我汴京家里之宅院，若魏王若要，我肯定拱手相让。但我大宋的疆土，一里地我都无权为天子处分。”

萧得里特回到临时使馆坐下，现在他在宋人的地盘，也被宋人严密看守，一点外界的信息也不得闻，如同坐井观天一般。

萧得里特又争了一阵，知终不可为。但他仍不死心，拿着条款到章越面前道：“章相公借一步说话。”

韩缜道：“章相公此举必重蹈高梁河，岐沟关。河北并非熙河，辽国亦非西贼可比！”

官家继续喘着气道：“是当恭喜……不过更大的喜还在后面……辽事一定，朕便可全力制夏，洗刷祖宗之耻辱，成为中兴之主！”

说到这里，官家转过身对石得一道：“立即拟诏，罢去章越河东宣抚使，河北宣抚使之职，立即回京！”

“朕授参知政事，谋灭夏之事！”

ps：把明日更新放在今天。